流动餐车前，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看上去挺年轻的女士正在聊天。
“那么，你是从哪里发现你说的那只乌龟？”女人问。
“岛上的树林里，我偶然间发现了他，他很小，很虚弱，我想起来他那时好像生病了。我跟你说过吗？”男人回答。
“没有，那他现在呢？”
“八天前他去世了，我记得很清楚。”
“真不幸。”
“是啊，很不幸。”
“我记得我买了很多专门喂给他的食物，可惜现在都没用了……我带着他出门玩儿。邻居们看见我都很惊讶，纷纷向我打听在哪儿领养的他。”男人闭上眼，微笑着回忆点点滴滴。“我爱他。”
“唉，都过去了。更何况那还只是一只乌龟而已。”女人想不出什么能安慰男人的话，劝他向前看已经是她能想出来最棒的答案。“你为什么对那只乌龟……感情那么深？”
“我……”男人失声痛哭起来。“我不能接受…我没法想象…我…我…”
女人拍拍男人的肩膀。情绪的感染力非常强大，但女人的理智却告诉她不应该陪着男人为一只去世的乌龟一起哭泣。考虑到男人此时的心情，女人小心翼翼地问：“能跟我聊聊吗？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吧，这可能会让你好点儿？”
男人擦干净眼泪，带着点抽泣开始诉说:
“今年我四十二岁，往回数四十二个年头。你或许知道那段时间是沿海城市捕鱼航海的黄金时代，我的父亲和兄弟都是干这个的。先说我父亲，他在一艘大型的捕鱼船上当大副，平常船长不在时他就是一把手。我还有个哥哥，他也在我父亲的那条船上，不过他只是个学徒。而我，我从来没有上过船。我的母亲非常照顾我这个小儿子。每次他们回港时都会给我带一些小玩意，譬如贝壳之类的。我印象里最特别的就是一个海龟蛋。我的哥哥那时对我说:”
“‘你要是能让这个蛋孵出一只小海龟，我下次就把它妈妈带回来给你看’”
“我忘不了当时的场景，父亲坐在餐椅上喝啤酒，母亲笑呵呵的给他擦嘴，哥哥在我面前吊我胃口，说着在海上的奇遇——巨大的抹香鲸，还有一口就能把抹香鲸吃掉的巨型乌贼。现在明白那都是他在逗我，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后来他们又出海了，我向我哥哥保证那个海龟蛋会孵出小海龟，他也向我保证会把那只下蛋的海龟妈妈带回来。”
女人听的出神，全然忘记了那只八天前去世的乌龟和男人现在讲的事有什么关联。
“然后呢？”女人发问。
“那艘大捕鱼船下次回港时只剩一半的人了。我的父亲和兄弟死于海难。”刚才已经哭过的男人此时异常平静，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
“天哪，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老板！再拿两瓶啤酒！我买单。”女人拍下一张钱。“你爸爸和你哥哥……算了，我们聊一点别的吧，比如你的乌龟？”
“龟？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聊这个吗？我的父亲和兄弟虽然没回家，但是船长把他们留下的东西都给了我母亲，其中就有那只我兄弟说的海龟。”
“我最开始不知道那只海龟是公是母，更别说确定那个蛋是否由它所生。直到我把它带到那个蛋面前……它在保护那个蛋……直到那只小海龟破壳而出。自那以后，我和我母亲便有了念想。”
“我的母亲把大的那只海龟当做父亲，小的那只当做我兄弟。我们是家人，彼此需要对方。”
“之后我母亲就开始找工作，我的印象里她在这之后干的第一份工作是流水线工人。但在几十年前，女人工作还是受歧视的。因此迫于压力——哪怕我母亲极力想保证这份工作，也无济于事。”
“那天晚上我母亲一回到家，就要兴奋的要拉着我出门，她告诉我有东西要给我看。”
“什么东西？”
“她和我去了海边，落日余晖下的沙滩上只有一个又一个的黑点，我看得不太清，便询问我的母亲怎么了。”
“她对我说：‘海龟！看呐！都是海龟啊！他们回来啦！’”
“我和她坐在沙滩旁的堤坝上，说实话我从没有在这儿见过海龟。倒不是说我对这个沙滩熟悉，因为我发觉越来越多的人也在这儿驻足停留，还时不时的感叹一句：‘从没见过这么多乌龟’之类的话。我们一待就是一个晚上，最后还破天荒的去吃了一次饭店。”
“母亲回家后照例喂了大龟和小龟。可第二天她病了，毫无征兆。往后的日子，她经常生病，我也趁着打工的间隙一直替她寻医良方。每次跑药店我都会经过那片海滩，偶然间我瞟到一两眼，发现有人在抓海龟。”
“啊？抓海龟？为什么？”女人突然打断男人的话。
“当成商品。”
“没人管管吗？”
“听我的说完——商人们看好时机，把海龟制成的工艺品，阴差阳错下居然很受欢迎，每个来镇上的外地人都要带上那么一两个回家，他们从海龟背上摘下龟壳，用颜料涂几笔上去就冠以‘东方的神秘占卜物’说来也好笑，我离开家乡之后还真看见有人拿着那东西装神弄鬼——至于剩下的部分——我是说海龟。商人们也大肆宣扬海龟炼出的油有治病和强身健体的作用。唉，纯属扯淡。”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餐车里带着厨师帽的老头附和到。“我年轻时被些个玩意儿忽悠惨啦！一点作用都没有！我原本是垒球队的，可现在你们看看我这干瘪的身子！拜那玩意所赐！他妈的，那群家伙给我留下一个充满着阴影的回忆！”
“假的？”女人惊讶。
“药肯定是假的，当时没人知道。我的母亲后来又生病了。哪怕生了病，她还是每天去港口的渔船上要些黏在船底的海藻或一些死鱼。回来时还必定打上一大桶海水。”
“你妈妈是为了那两只海龟吗？”女人又问。
“没错。那次她病的太重了，请来的医生也没办法，只能开点药。医生是个好人，他看我的样子也没收我的钱。事实上我也没什么东西能给他。我母亲的弥留之际。我抱着那两只海龟，把他们卖给了商人，用换来的钱外加上家里仅剩的存款买了一小瓶海龟油。我将它涂在母亲额头上。希望奇迹发生，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走出门，我走到海边，我跳下海，什么也没听见。海龟们簇拥着我，拉着我去了一个……地方。嗯…”
“嘿，朋友。”餐车里的老爷子用沙哑的声音问候他。“你的遭遇我光是听着就十分难受。唉，都是苦命人啊！接下来呢？为什么不说了。”
“没有人相信我接下来说的话。”男人边皱着眉头，还摇晃脑袋。
“无妨无妨。说出来指不定能让你好受些。”
“好吧——夜晚的大海，海龟们驮着我，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他们也许在辨认方向——我说的不是假话，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我仰面朝天，迷迷糊糊听见海风还有海浪的声音。我还被呛了一口水。而后我的意识逐渐清晰，从一堆海龟的背上翻过来才发现自己快被这群海龟带到陆地上了。远远的，我望见了我的哥哥，他坐在离我看见的大陆不远处的小岛上，向我打招呼。”
女人听到这里仍旧保持着之前严肃的神态。老爷子也耐心等待男人再次开口。
“我的眼睛不太好，等胯下的海龟们哗啦哗啦游得凑近了我才发现我哥哥身边的也围着一群小海龟。他见到我欣喜万分，然后开口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爬起身站在海龟的背上回答他说：‘妈妈去世了。’”
“他毫不惊讶：‘我知道，我看到她变成动物了。’”
“我十分疑惑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回答我：‘我们每个人死去后都会成为动物的。’我好奇的发问：‘那其他人呢？其他人变成什么了？’”
“‘其他人有的成为了海豚，有的成为了鲸鱼，还有的人，当上了猫猫狗狗。而我和爸爸呢，成为了海龟。’”
“‘为什么是海龟？’我当时问。”
“‘因为我们最后的选择是这个，你还记不记得我送你的海龟蛋？没错，那就是我，哈哈！我跟你说，每天待在我一旁的那只海龟就是爸爸。我们其实还活在你们身边呢！’”
“‘那妈妈呢？’我当时问。”
“他又跟我说：‘妈妈？她当了一只乌龟，她说她知道你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了。她要当一只乌龟，这样她才可以在陆地上找到你，陪着你。”
“我非常愧疚，不敢盯着他的眼睛。他仿佛有读心术一样，知道我在愧疚什么。”
“他的原话是：‘唉，你是为了救妈妈，我和爸爸怎么会怪你呢？其实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说清楚这些事的。我和爸爸虽然作为海龟又一次死了，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啥东西，但我们还是愿意相信我们有机会继续陪着你。我问你啊，为什么一个人明明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你知道你再也看不见他，就像他在你的世界死去了一样，可为什么你不会那么难过呢？因为你还知道他还活着，在这个世界上还留着美好回忆。他死去时，你其实也在为他感受不到这个世界上美好而伤心。’”
“‘其实，我们走之后你并不需要感觉孤独，我们还记得之前的开心事。有可能…嗯…我是说有可能。我和爸爸不会再陪着你，但妈妈还在呀。弟弟，你看看你的脚下，你也选了海龟……啧啧啧，我向你解释完这些事之后，其实我还是希望你回去，我现在背对着的那片大陆，你要是登上了岸，那你就真的要变成海龟了，请我亲爱的弟弟——你要好好的活完这一生。我先走了。’”
“他说完这些之后人就不见了，我也回了家。有好几年我都活的浑浑噩噩的，感觉自己不是自己。我攒钱买了一条渔船，自己出海打鱼。每次打到海龟我都会仔细观察。希望他有灵性，能主动靠近我。”
“诶，你说还真奇怪耶？”老爷子摘下厨师帽，摸摸下巴的胡子。“好像是有那么一阵子……哦，不对，直到现在我没有看见有新的海龟工艺品。就像你说的一样，只有几个老神棍还在把弄着旧的龟壳。”
“那样最好。”男人回答，接着又抛出问题：“你们相信我的故事吗？”
女人打开一听啤酒，猛的灌了口。“不需要在乎你故事的真假，就像你哥哥对你说的那样，我们需要好好的活完一生，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在乎的人。”
老爷子也若有所思，临了临了也只是吐出七个字：“你的家人真爱你。”
“那么小姐，我问问你在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人能让你在乎的人呢？”男人擦干净眼角的眼泪，尽量让自己自然些。
“有，不过他误入歧途了。”
“老先生，您呢。”
“我没有子嗣，我的妻子早死了。”
“乌龟也死了。从这以后，我在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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