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心杂记》

小说简介：每一篇小说都是独立的故事，篇幅较长。有些描写自己多加品味可以了解另外一番风味。

章节试读：

　　这天秀珍家的院子里新添了一架蔷薇花，粉粉的花蕊外围绕着几圈密匝匝的色彩明艳的花瓣，花瓣的颜色由浅至深，深浅变幻间是那么的自然不突兀。秀珍拉着银福的手，两姐妹就站在那一架蔷薇花旁，银福伸手去摸了摸，笑得恬淡：“这花生的可真好啊，我瞧这品相，倒不像是咱们这地儿常见的品种噢？”秀珍则是浑身冒着喜气儿，脸上的幸福之色尽显于面，语气中似是有几分得意：“他说是从海边买的，和咱们这儿的品相自然不是一个档次的，他还给我带了条珍珠项链，也是海边的，还有胭脂膏、桂花油、珍珠粉…都是些洋玩意呢!”秀珍自顾自地说着，脸上的神色也愈发的幸福欢愉，就像是冬日里银装素裹的大地里绽放的红梅，如此的明艳鲜妍，又像春风里盛放的桃花，美好而蓬勃。

　　而这一番美好的话落在银福耳朵里却多添了一番得意炫耀的风味，但银福的脸上仍是挂着笑，问道：“他…？”秀珍一边引着银福朝去玉兰花下的石墩子去坐，一边压低了声儿，说：“你答应我，我和你说了，你可不许和旁人说啊。”银福笑得开朗了，这时正与秀珍对坐在玉兰花下的石墩子上，道：“我打包票!你对我还不放心麽？”秀珍也不卖关子了，又继续笑着说：“他是曹家老爷的小儿子，名叫永硕，这些日子刚和他爹从上海回来呢。”银福听了这话稍有一怔，问道：“就是那个身材高大壮实、长得也很俊，这些日子还天天来找你玩的那个？”秀珍听了只笑着点了点头，没做声，银福的神色淡了下去，又问：“你们俩这是在一起了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怎么不知道，也没见你和我说啊。”银福说完后，秀珍登时就竖起了食指抵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些，我和他才在一起，不想太张扬。他这么优秀，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如今和我成了，怕叫别人晓得了惹不快，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往外说，若是要我娘晓得了非得卸了我不可啊!”银福的神色一凝，很快地又玩笑似地说：“你且把心放肚子里吧，如今你当了阔太太可莫要忘了昔日的姐妹噢!”秀珍被这话逗得小脸通红，笑骂了两句又细细地说着近些日子来曹永硕对她是如何如何好，二人又是如何如何甜蜜，此时的秀珍全然被少女情窦初开的青涩和甜蜜浸泡着，自然没有太细的心思去洞察周遭的变化。

　　银福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再如何善于伪装也还是会有破绽，在秀珍说完后她顿了片息，脸上的恬淡之色也逐渐淡了下去，更之而上的则是几分夹杂着羡慕的忧伤，可这份复杂的神色并未停留多久便被银福抹去，仍然端着适才的笑，道：“难怪，他前些日子还来问我你喜欢什么东西、平时都去哪儿呢。”大抵是银福这微妙的变化太过明显，也教秀珍觅得两分，秀珍也不顾前头的话茬了，只问：“你怎的了？可是身子不舒服麽？”银福摇了摇头，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回归了往日的平淡：“或许是我昨夜里睡太晚了，这时候被风一吹竟也困了…”紧接着，她又叹了口气，道：“哎…什么时候你这样的好福气也能教我沾染沾染呢？罢了罢了，我先去睡会儿，这样的好运气我是无福消受的，我不敢奢求太多，若能在梦中体会一二我也满足了…”话音落下，不等秀珍继续说下去就起身往自己家走去了，秀珍满腔安慰的话也因此卡在喉咙里，最终也只得塞进肚了去…

　　银福从小没了爹，母亲带着年幼的银福住在舅舅家，自幼寄人篱下，后因舅舅溺毙码头，母亲只好又带着银福回了老宅子。银福开慧得早故而其情感相较于同龄人而言要更加细腻敏感些，但好在她生得端正秀气，身材高挑纤细，在外为人也温和大度，娴静内秀，若真要同秀珍较个高下，那么自然是银福要生出几分。银福回去后便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好一会儿，满脑子都在想：曹家的那少爷怎么就同秀珍在一起了？到底是自己那一点比不上秀珍？是不比秀珍口碑好、还是不比她生的好看？银福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昔日费心费力地做一副贤良架子怎么就得不到心爱之人的青睐。心里面是又气又妒，当然，这份乱思杂绪并不纯然是怨恨的，在这份怨念里又掺和了些羡艳之情与因对秀珍产生嫉妒的自责，这些事儿就如同被打散的乱麻，缠绕在银福心头，越勒越紧、越紧越密，就这样一份沉重复杂的感情压得她喘不过气。实则曹永硕能同秀珍结缘并不全因她的容貌、气度。到底还是因为秀珍性子明艳活泼，开朗大胆，并不是那么拘泥刻板，二人相与间也多了几分热情，如此一来也就成了这般气候。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秀珍的屋子里亮了灯，那白炽的灯光里泛着些陈旧的黄，月亮也已经从清幽的山谷后探出头来，柔和地拨开了轻薄的云纱，将素净典雅的光撒了下来，那月光打进了秀珍的屋子里，秀珍恰好就坐在窗下的书桌前，白净的脸上映着清透的月光，对于白天的那遭事儿，秀珍似乎也察觉到了银福的不虞，故而此刻的神色并不算轻松，一双微微蹙起的眉在月光的照映下更加明显了。只见她在埋头写着什么，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秀珍又抬起头来，将那沾染了墨香的纸折好塞进一个信封里，在信封的左上角写下工工整整的几个字：银福亲启………

　　然反观银福那儿，则是另一种风格的氛围，她瘫躺在土炕上，晦暗的煤油灯就这么燃着，昏黄的光铺在银福那张泛着泪光的小脸，眼神黯然失色，往日的生气也逐渐的淡却，余下的则是散不去的阴霾与沉郁。屋子里也静得可怕，唯有银福阵阵细微喃喃自语道：“凭什么、凭什么…？”

　　第二日一大早，秀珍就带着昨夜写的那封信来叩响银福的门，边敲边说：“银福，是我，我是秀珍啊，快开门，我有话要和你说。”银福沉沉地从床上支起身来，眼下已经浮起了一层青黑，她耷拉着眼皮，眼睛成了一缝，语气平缓地朝门外说：“你回去吧，我身子不爽利，大抵是着凉病了，怕把病气过给你。”银福这番话说得有气无力的，但秀珍隔着扇门也能听得真切，秀珍又说：“你就让我进去瞧瞧你吧？我不怕你将病气过给我，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何必在意这个呢？”银福听后冷笑了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成了阔太太，我自然是要敬你、畏你，你快回去吧，少得咱们曹小少爷揪心。”这话一经出口，秀珍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作势要走，但才下几阶台阶又折返回去，走到门前将要开口时又顿住了，于是又转身要走，但最终又回到了门前，秀珍就这样在门前踌躇了许久，而后才道：“银福，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重要的，但有些事儿我也没辙，我也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银福没有理会，秀珍又等了好一会，见里面没了动静，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自此之后，银福和秀珍二人便再也没有来往了，在这些日子里秀珍也曾有登门探望，但始终都被银福拒之门外了，秀珍的院儿里也少了曾经的热闹，那树玉兰花下也没了那对少女对坐欢谈的身影。

　　就在一个温暖闲适的午后，银福同她妈坐在树荫下拣莲子，二人起初说的都是些近来的新鲜趣事，直到银福妈话锋一转，问说：“你最近怎么了？怎么不见你和秀珍有来往了。”银福没有直接应答，而是道：“你怎么忽然问这个？”银福妈好似并没有在意二人关系的意思，信口道：“没事，今儿我去买菜遇着秀珍那丫头了，她问我你最近过得怎样。说来也奇怪，她自个儿比平日里瘦了一圈不止，竟还来问你怎样。”银福心里一颤，怔愣了须臾，才说：“没呢，这些日子我瞧她一直在忙着，所以也不去打扰，想着等她忙完了再去找她玩。”银福妈只埋着头拣莲子，并没有察觉到银福这番微妙的变化，随后应了声好便端着一簸箕品色尚佳的莲子往厨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说：“这会儿正是吃莲藕的季节，今晚上我请了秀珍一家人来咱们家吃饭，咱们今天炖莲藕排骨汤。”银福听后滞住了，等银福妈进了厨房才朝秀珍家望去，心里也有几分忐忑不安。

　　夜里两家人吃过饭后银福先回了房，只留银福妈在堂屋里和秀珍一家说话，他们说了一会儿，秀珍便说：“杜姨，我去找银福说会话儿。”银福妈点了点头，说：“去吧，今下午银福还说要去找你玩来着呢。”秀珍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就朝银福的屋子走去了，她这回没有提前打招呼，反而是直接进去了，挑开帘子便可见歪在炕上看书的银福，银福见秀珍来了也有几分惊诧，却也未曾先出声问好，而是秀珍先笑着说：“好久没见你了，如今再见倒是一副知识头子模样了。”银福没理会，继续看着书，秀珍一时也无言了，过了片息又说：“银福，这么久了，你确定要一直这么避着我麽？”秀珍听了这话，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笑着说：“曹少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倒听不懂了。”秀珍被这番话说得愣住了，脸上的神色复杂难解，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盯着银福看了许久，银福又道：“您何须和我耗着呢？您若没别的事就且自便吧，我要看书了。”

　　银福这话一出口，秀珍的眼眶蓦地一下就红了，语气哽咽着说：“你这么躲着我，就是因为我和永硕的事儿么？”银福冷哼了一声，说：“你和他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麽？”秀珍也不站着了，干脆就坐在银福歪着的那个炕上，说：“银福，我们这么些年的交情，我不希望因为这些事儿就这么了解了。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时银福也没了好语气，冷冷地盯着秀珍看了半晌：“你能不能别来烦我了？你怎么不去烦你的曹少爷？你知不知道，我都快被你逼疯了!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啊？”秀珍蓄着两汪泪，道：“你怎么？你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我哪里逼你了？我只是想把咱们之间的隔阂消了，我想我们能够重归于好，难道这有错吗？”

　　银福摇了摇头，脸上已然有了两行泪痕，嘴角竟扯出一个笑：“不，你没错，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对永硕暗生情愫，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当初又何必做这么一出大戏呢？到头来竟是一场黄粱梦，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啊哈哈!”银福这时不再是歪着的了，而是一副跪坐的姿态，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双手朝秀珍肩上搭去，道：“秀珍，你看着我，我哪里不比你好？可是他为什么偏偏喜欢你不喜欢我呢？啊？我就是个笑话!或许人家都记不住我呢!”秀珍的眼里也抖落出几滴豆大的水滴子，抽噎着：“傻银福…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你要是早和我说你喜欢他我就不会和他有如今这般光景了啊？你……可是眼下，他我也没办法啊…”银福摆了摆头，情绪也逐渐稳了下来：“对啊……已经这样了，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啊？你就和你的曹少爷好好的过吧，以后咱们不要有来往了…嗯？”秀珍连忙摇头，去拉银福的手，显然有些发颤了：“不，不要!不要这样!好不好？银福，咱别这样。”银福将手抽了回来，语气中不添任何情绪，冷冷地道：“你若是真为我好，那你应该明白日后咱们少有往来。你回去吧，我不想见到你，我每每看见你，脑海里就能浮现出你和永硕的事儿，就能想起我从前做过的傻事…”秀珍一时无言，只顾得边哭边摇头，银福也未曾出言宽慰，过了良久竟背过身去，不再看她。秀珍见状，顺了口气便起身了，道：“银福…我们还是好姐妹，对吗？”不等银福应话，秀珍便已出了门，独留银福在内。

　　这天夜晚格外的黑，天上只可见依稀几颗闪烁的星子，时不时还会乍起阵阵秋风，只是今夜的风打在身上比以往的都要更凉些，伴随着树叶落下的沙沙声又显得那么寂静。

　　又是一个闲暇的午后，秀珍家院子里的玉兰花开得格外茂盛，气味清芬淡雅，叫人闻了后心宁气静，洁白的花瓣在微风的轻抚下颤颤巍巍地，明亮的日光也盖在那花朵上。大抵是东风不解意罢？有时的风吹得几瓣花从树上飘落，但那花儿生得那么好，随风飘舞时也别有一番风味，像自由快活的蝴蝶、又像襟飘带舞的舞女。它们落地了，或安置在玉兰花树下，或安置在那一架明艳鲜妍的蔷薇花下，是对于过往的终究，亦是新生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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