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刚才在做什么来着？好像在绞尽脑汁地找能让毕业设计开题的方式，鬼知道怎么突然来了这地方。
他看到了天空突然变成了红色。天穹之上翻滚的云中时不时亮起闪电，照亮下面一栋高耸的古铜色建筑。
空气开始弥漫危险的气息，红色的微粒啮咬着王小恒的鼻腔，很快又占领了他的咽喉，他感到无法呼吸。
啊，来不及想这么多了，感觉要憋死了……
他张开了嘴巴，想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这红色的颗粒仿佛有灵性一般地占据了他的舌尖，并贪婪地向舌根蔓延。
雪上加霜的是，这些红色的微粒知道什么是王小恒最不愿感受到的那种痛苦，它们正是为此而来。王小恒感觉到这股痛苦蔓延到了咽喉，这些不怀好意的，被污染的空气，不仅想让他做不了毕设，还想要索他性命。他要奔跑，奔跑才能救下自己。
前方只有那一栋不在阴暗中若隐若现的庞然大物。没有什么比阴暗之中的巨物更能触发人的恐惧。一个闪电让小恒电光火石之间看清了那栋建筑的全貌。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圆柱形的高塔，光滑的古铜色外表上布满划痕和污渍，直向上延伸到不像是任何人类建筑能达到的高度。塔与天空的连接处，浓密的云绕塔尖旋转，把血红、枯黄、靛蓝的云块，以及被高空透下的光照得煞白的云翻搅在一处，并裹挟着越来越密集的闪电，形成一个末日景象中的巨型漩涡。
高塔底端是庞大的圆形裙楼，又或许那只是高塔的周围一圈的围墙。与高塔一样，是布满划痕的污渍的古铜色，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结构，没有一个城垛、一个窗户，只有一抹密不透风的窒息感。
底座大而中间高耸的建筑，最能给人压迫感。王小恒觉得，总之它与神明或者恶魔的力量有关系。或者，它顶端的那个漩涡，就是为了召唤危险的邪神吧？
漩涡突然绽开，一道天光穿破云层向高塔洒下。
王小恒看见什么东西从天上压下来了，最先能看见的是通红的弧形底部。
那是一个全身通红的外星飞船吗？旋即他发现，那是一根巨大的朝天椒。它好大，至少有一朵云那么大，但是它全身光滑且闪着油亮的红光。这高塔召唤来的邪神，居然是辣椒！
天上的云刹那间飞流而散，王小恒这才发现，天上布满了巨大的红色的辣椒。他们有些悬在高空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有些则低到可能撞上高楼。他们个个都锃亮，仿佛特地整理了作为一个辣椒的仪容仪表，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宾。
此时裙楼里走出了一队身着白衣的人，为首的一位颔首行礼，面带礼貌的微笑说：
“欢迎来到被遗忘的辛辣之地，王小恒。”
王小恒恐惧地想掉头跑开，“不行，我是个大四学生，我还要赶毕业论文，我，我我，我不想吃辣，放我走……”
但他发现自己无论朝哪边跑，都会撞上这个白衣人。“你现在，还不能离开。我相信，在经历这一段治疗之后，你会，成为一个正常人，像别人一样地能吃辣。”
白衣人的面孔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他戴着单边眼镜，一根细线连着耳朵，而这耳朵却长在一张筋肉分明的脸上，你能看清从耳朵连到颧骨的肌腱，带棱角的咬肌，嘴角凸起的肌群，和深陷的颊。眼窝虽然深得如同深渊，但目光又像锐利的手术刀。
那身白衣，是医生的白大褂。
医生像激昂的演说家一样张开十指，白大褂像披风一般在他背后猎猎飘动，显得他像个君王。
“现在，”为首的医生高喊，“无上的荣耀！辣椒，赐予我们无上的荣耀！”
“还有……快起床，全家都来了，就你还没起床！”另一位医生突然说了这一句……
王小恒倏地醒了，窗外面的太阳透过窗边攀援的爬山虎照进来，明晃晃地有点刺眼。而王爸爸正站在小恒的床边。
“全家都来了，你表弟，你两个表妹，全家团聚，就等你了！别磨蹭啊，十分钟，给你十分钟，穿好洗漱好出来！”
“好……”王小恒懒洋洋地答应一声，然后开始闭目养神。十分钟，还早呢，还能懒会儿。
这时他想起刚才梦见的那个巍峨的建筑。什么嘛，那不就是个铜炭火锅，中间那个大筒子还冒烟呢……
五分钟前：
“热腾腾的，剁椒————鱼头！”
王爸又一次用那一口骄傲的铜山普通话大声喊出他的拿手好菜的大名。
还闷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的王小恒右眼皮突然抽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轻微的呼噜声也停顿了一拍。但是很快鼾声重新响了起来。这铜普话虽然气势十足，但还不足以叫醒在与餐厅隔了整整一个起居室的次卧里睡懒觉的王小恒。
“哎呦呦呦，这鱼头真喜欢人嘞！哎呀王哥辛苦了王哥……”略显恭维的中年男声响起。
“就是，咱大伯新年了还给咱们忙前忙后的，都不放个假呦……”这是清脆悦耳的年轻女声。
“诶，诶，应该的！”王爸的铜普更骄傲了几分，“新年了啊，各位新的一年，也得像这个锅里的辣椒一样，红红火火！”
“好！”男女老少的声音一齐响起，夹杂稀稀拉拉的鼓掌声。
王小恒的呼噜声又停了。这次鼾声没有重新响起来，他半掩在被窝里的脸渐渐紧绷，眉峰拧在了一起，然后嘴巴不自然地张开，嘴角微微颤动。他大概突然做了吓人的梦。
只是，口水也顺着他微颤的嘴角流了下来……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噩梦会让人一边恐惧一边流口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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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恒一家每个新年都会招呼亲戚朋友一起吃饭。对王爸来说，这是中年男人难得的吹嘘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他会端上一年比一年放更多辣椒的剁椒鱼头，同时说一句让人不鼓掌就会很尴尬的吉利话。例行仪式结束，就会开启他在“一元复始”这种重要时刻的吹嘘了。这是男人一年中最重要的吹嘘之一，错过这种时刻的王爸会懊恼好几天，至少一个星期；而这又是一年最开头的一个星期，四舍五入这一年都毁了。
太可怕了，所以王爸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今年来了好多人，王小恒的二叔三叔，还有王小恒二叔那刚考上浙大的儿子。去年夏天王二叔来拜访王爸的时候，曾经满脸愁容地抱怨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高考没考好：“昨天隐藏段刚放出来，全省一百多名，打电话问清华北大都说上不了……”当时的王爸大喘了一口气，附和着说，哎呀可惜了。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经由红转青，这些王小恒在一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王二叔走后当天，王爸十分异常地沉默到了天黑。当天晚上，他粗重地叹着气，但他用对人生突然开始感慨的方式掩盖了过去，顺便对着王小恒语重心长地说，“小恒啊，你坐过来，爸跟你拉拉……咱们不求成名成家，也不求建功立业，但是咱们啊，是坦坦荡荡，顶天立地……咱们铜山人，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只有一碗辣椒，也能干三碗饭，抖擞精神接着干……”
王小恒清楚，那件事是他爸的噩梦之一，在家族吹嘘时最最意外的折戟沉沙。他也不愿意回忆起那天晚上他爸跟他那语重心长的聊天，太压抑了，虽然王爸还以为自己掩饰心态的功力不错，既没在二弟面前露馅也没在儿子面前露馅……不过，没有人会不识趣地提醒王爸他的内心想法是基本透明的，那是家中大哥的尊严。何况王爸也摩拳擦掌，打算在今年的吹嘘上，把场子找回来。
除了王爸可能有一点点不想见到的二叔一家，三叔也带着他的两个女儿也来了。王爸很喜欢三叔一家，一方面是因为三叔人老实，一辈子跟着一个老板打工，那个老板估计也看出了三叔的老实，给三叔晋升了个“技术总监”，帮老板管一群小弟，但是工资一分不涨，甚至还没他手下小弟工资高。这样，在谈到钱相关的话题的时候，王爸就绝不会输。
另一方面，三叔家的两个女儿个个伶俐可爱。十年前三叔一家最困难的时候，王爸就曾经找到半开玩笑地说，要不你们把涵涵给我们养吧，让小恒辅导她做题，那绝对能考……不说第一，全班前十得有吧。那得有，我家小恒初中就没掉出过年段前十，那可是铜山最好的学校。俺也能让涵涵上，就找他们教导主任打个招呼……而且你手头也就不那么紧了，还能花时间多赚点钱……
三叔也开玩笑地拒绝了，自己的女儿，在经历婚姻破裂这种家庭变故的时候，是最需要留在身边的依托。但是从那时起，小恒和三叔的女儿王晓涵更加熟络起来。王晓涵中考结束的时候，小恒还为了庆祝她“顺利度过了人生里程碑”，请她去吃了一顿四川火锅。那家火锅店开在小恒的大学门口过街的正对面，座上人声鼎沸，仔细一看却是斯斯文文的大学生居多。他带着晓涵走进火锅店的时候，内心是有些洋洋得意的，因为当时晓涵已经长开，理工大学的男生在不经意间瞟到她一眼，就会忍不住再看一眼。嘿嘿，你们这群书呆子肯定约不到这么漂亮的学妹出来吃火锅吧。
得意感在他选锅底的时候戛然而止。
小恒原本打算按老规矩选个清汤锅，结果晓涵直接对老板大喊：“老板，小米辣锅底！”
小恒慌了，“我吃不了辣，换个鸳鸯锅行吗？”
“不行，谁跟你鸳鸯，等你找到大嫂咯，让她陪你吃鸳鸯锅。”
“嗐，要不换一个那种铜火锅吧，我吃中间那一点点清汤，周围全是辣的那种。”小恒此刻超级无奈。
“不行，都四川火锅了，您还吃不辣的，就是不行，而且，你可是铜山人诶，铜山人吃辣什么时候输给四川人啦！”
“啊，那怎么办啊，吃辣我真的不行……”小恒感觉自己快哭了。
“舍命陪君子吧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在你辣到受不了的时候，我给你点果汁，行了吧，怎么样，成交？”
那天晓涵特别开心，不仅是因为吃到了她最爱的小米辣锅底，也是因为小恒吃辣的时候的窘迫相特别滑稽。
“啊，我不行了，我要去厕所，我要找水龙头冲嘴了，嘶……哈……”小恒冲进厕所的速度让周围人以为他要蹿稀。回到桌旁的时候，他看见晓涵在笑盈盈地看着他的狼狈相。
“果汁我给你点好了，你最爱的柚子口味，呐，快喝。恭喜我恒哥在吃辣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以后，你就会成为合格的铜山人了！”
这样的表妹还真是没法恨起来啊，小恒暗自想。“也恭喜你……中考结束了。对了，你觉得能考上一中吗？”
“得了吧，一中是你们这些聪明人才能进的。”
“别这么悲观嘛，那你觉得能考多少？”
晓涵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我最近在看职高。认真的。”
“啊……哦。”小恒感觉自己仿佛说错了话。
“没什么问题，我以前成绩就这样，这次感觉还超常发挥了一点点。我可是你妹，你不准歧视我。”
“没有没有……”
小恒对那一次约火锅的另一个深刻的记忆是，晓涵她不吃香菜。小恒端着自己精心搭配的蘸料碟摆到桌上时，晓涵几乎尖叫：“哥你居然吃香菜！”
“怎么了吗？香菜挺好的啊。”
“香菜超级难吃！”
“啊？哦。”小恒觉得她不吃香菜和自己不吃辣椒可能是同一回事儿，也就是说，总有一些别人都能吃的东西，就你不行。
但是，好像又不一样。因为王爸老是逼着小恒吃辣。“吃辣能当家，吃辣好下饭，干活都有劲！”
而你用同样的理由，却不能逼晓涵吃香菜。铜山既没有“吃香菜能当家”这样的俗语，也没有“吃香菜才像铜山人”这样的精神胜利法。何况世界上大概率也不存在全都是香菜而没有一点辣椒的火锅汤底，除非他为了整晓涵一次自己设计一个。啊，还是不行，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啊。就算有那样的锅底，最后还是只能她逼我吃辣，小恒想。
餐厅响起的清脆女声正是王晓涵。小恒此时还在迷糊。他在梦里已经闻到辣椒味了。一部分是因为真的有辣椒味飘过去，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一听到王晓涵的声音就会想起那次火锅里的辣椒：一只只油亮的小米辣在火锅中翻腾，仿佛某种来自红色异世界的生物在举办狂欢节。
“就是，咱大伯新年了还给咱们忙前忙后的，都不放个假呦……”这个声音在小恒的梦境里来回混响、超载、失真，仿佛那是辣椒之国的神谕。
辣椒……
睡梦中小恒的眉头紧蹙。
“对了大伯，恒哥是不是要毕业太忙了，没回来？”晓涵突然问。
“回来了，昨天就回来了！现在还在屋里赖床呢。你等下，我把他喊起来。”
咚咚咚的脚步声音向着小恒的卧室进发。
王爸爸把门踢开。
“快起床！全家都来了……”
王晓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果然每次遇到大哥都这么滑稽而开心。
你真的学会吃辣了吗？最新章节|你真的学会吃辣了吗？免费阅读|你真的学会吃辣了吗？主角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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