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沉,风却兴奋,吵着笑着推着走出火车站的吴向东。
他像和老朋友打招呼一样,深深的吸了一口。
确定自己嗅到一丝勾起回忆的气息,便又忍不住贪婪,再吸上一口。虽然自己不抽烟,但他觉得,此时此刻像个资深烟民,动作特别标准。
家乡的风,熟识家乡每一个人,包括在外的游子,不然不会如此热情。
在风的簇拥下,他踩着哒哒,哒哒的脚步,朝家走去。
零星几家灯火,他看到家的方向格外明亮。
那是一盏白炽灯,昏黄得特立独行。
恍惚间,他的记忆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参军到部队的夜。
绿皮火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头顶亮着一盏白炽灯。它有一个绿色的铁皮灯罩,下面站着一个呼出道道深厚鼻息的穿着绿军装的战士。
因为灯下过于黑暗,自己并没有看清对方的的脸,整个画面像极了一部年代剧。
家人为什么还没睡?为什么还用白炽灯?
带着军人敏锐的洞察和思考,吴向东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观察了起来。
那盏灯背后,是一朵巨大的纸花!
砰砰!砰砰!砰砰!
这瞬间,吴向东不仅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也能感受到心跳的冲击力。
他不由地提了提手中行李袋,拉了拉背囊带,急促的往家赶去。
一个黑色的“奠”字,给了他一记闷棍。
两眼一黑,手中的包,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突然一阵电子鞭炮炸响起,接着出来3个人。
几双眼睛对视以后,有人眼眶中,泪水满了出来。
一个女人带着哭腔喊道:“娘啊,你的孙儿向东回来了。”
一个男人拍了拍在一旁负责放电子鞭炮的男孩的小脑袋瓜。
“快,叫叔叔。”
小男孩眨巴眨巴明月般的大眼睛,腼腆不知所措,最后溜去男人身后。
“姑妈,姑父......妈......”
接着一群人拉着吴向东往里走,妈妈有力抢过了他手中的行李袋。
“快,跪着给你奶奶烧烧纸,报报平安。”
老人灵柩对面打麻将的两桌人,闻言纷纷停下手中的牌局。
“向东回来啦!这么笔挺的军装,一下子还没认出来,真帅!”
原本哭泣的女人,笑着擦擦眼泪鼻涕,挥手道:“你们继续打,你们继续打,不用管我们。”
那几桌人便又继续了。
面对水晶棺前的那张遗像,吴向东直直的跪了下去。看着这张熟悉却冰冷的脸,眼泪在眼中如漩涡般打转。
他哽咽的嗓子说不出任何话,难受的一直吞口水,喉结像不受控制的绿皮火车一样轰隆轰隆。
吴向东看着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相框,那个笑容,面上水色,倒让他感受到些许暖意。
冷静片刻,他和亲人们都已经平复了心情。
他母亲将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起来吧,跪累了吧。起来让大家看看。”
吴向东回过头,凑出一句话来。
“妈,我还想再跪一会儿,再烧点纸。”
“不会的,她省了一辈子,不在乎这个钱的。”
“妈,真的,你去忙吧,我想再跪会儿。”
“吴向东,你怎么还这么不听话!”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说话之人,整齐的犹如训练有素的军人,。
“夏天?”
“吴向东,你还认识我?”
这个叫夏天的女人,是他在高中时的初恋。
吴向东满脸写满了不可思议,看了看夏天,又看了看自己母亲。
“夏天这姑娘贴心,这么些年经常来我家里吃饭,陪奶奶打麻将,你奶奶都把她当孙女了。”
“你呀,听你妈妈的话,站起来,去坐着,放好行李,喝杯水。”
吴向东像是接到指令,利利索索地站起来,笔直笔直的。
“你们俩好多年没见过了吧,去聊会儿天。行李就给我,你的房间给你收拾好,回来就可以睡。毛巾牙刷也给你放在洗手池,你自己注意,刷头整齐的就是你的。”
吴向东点点头,看着眼前这个被夸贴心的女人。
“知道了,妈。”
话音刚落,便被夏天拉着手臂扯了出去。
这瘦骨嶙峋的身体内住着个火爆灵魂,这纤纤玉指里蕴含着熟悉的力量,真是一点没变。
夏天抓着他一直走到家门口不远处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旁,才停下脚步。
“吴向东,你真够冷酷。大学四年不回家也就算了,又一声不吭跑去当兵。当兵也就算了,居然不跟家里打个电话。你还是个人了。”
吴向东又好气又想笑。
怎么有人会十多年毫无变化啊。
“你这是什么表情?十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冷酷!”
什么?十多年,我也没变?果然,记忆是最好的防腐剂。
吴向东放下思绪,对着眼前这个留着短发的女孩,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夏天,可以松手了,肉都快被你扣掉了。”
说完还故意抬起手臂,做出搂袖子的动作。
“能扣掉才好,让你长长记性。你这身铁青的衣服,还有这身铜皮,把我手指都抓累了。”
月亮弯弯,两人噗嗤一笑。
“吴向东,你得谢谢我拯救了你这个社恐吧。”
“你还是这么灵泛(湖南方言,兼具聪明和不聪明两种意思)。”
“别笑了。”
夏天变脸的速度比光速还快。
“我离婚了。”
吴向东感觉自己又中了一记闷棍。
“你……你怎么……”
该说什么?吴向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二字后面该说什么。
夏天突然转过身去,爬上了河边的石栏。
扑通!
像烟花一样,一声巨响散出一片点点圈圈。
河水缓缓悠悠晕开,却不见夏天冒出头来。
扑通!
吴向东后撤一米,提起一股猛劲,用左手支撑起自己翻过石栏,跳入水中。
不一会儿,水中冒出两个人来。
吴向东托抱着夏天。
“你是不是傻?这可是十二月份,又不是暑假。”
“十二月份怎么了,日子对我而言早已没了意义。”
“你瞎说什么!”
“从你奶奶脸上的皱纹,我仿佛看到了曲曲折折的我,曲曲折折的人生,一眼看到头的人生。”
“你才多大,就一眼看到头。”
吴向东趟着水,走上石阶,回到岸上。他并没放下湿漉漉的夏天,而是抱着她继续往家走去。
夏天却紧张起来。
“快放我下去,让你家人看到像什么样?”
“他们看到两个大湿人,又像什么样?”
“那就各回各家呗。”
吴向东停住脚步,盯着怀里的那双躲闪的眼睛。
“夏天,你有故事。”
“那你有酒吗?”
“你居然敢跟一个军人提喝酒?”
“那我们改天再喝吧,今天没喝就已经醉了,不清醒了。”
“你确实不清醒。”
“快放下我,我开车回家去了。”
“开了车?”
“怎么?”
“哪台是的?”
“怎么?”
夏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钥匙,甩了甩,按下了按钮。
滴滴。
“呵,钥匙还好没坏。”
“你才知道?过去吧,去把车里空调打开。”
吴向东抱着夏天一直走到车门边才将她放下。
“缃·F1228?”
“还有几天就到了。我喊几个老同学,一起聚聚,为你祝寿。”
“不了,我不喜欢热闹。”
说着便拉开车门,将夏天推了进去。
“把空调开开。”
“怎么,当了军人,敢指挥我了?”
“快开开,别感冒。”
“那你也进来坐坐,别感冒了。”
“我那边冷多了,抗冻了。这点冷算不得什么。你快回去。”
“哼!”
夏天推开吴向东的手,发动车,径直开走了。
看着车灯转弯消失不见,吴向东看了看月亮,看了看家门口那盏白炽灯,感觉都是熟悉的感觉,身上也不觉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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