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声鼎沸的街道穿过，裴昇好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他尽量小心的避开地面上的黑水，但是精致的皮鞋还是沾染了斑斑点点的污迹。四周的男人缩着脑袋，油腻的辫子耷在肩膀上，他们拢着身上的布褂，无奈的蹲在墙角躲风。
更远处则有包着头巾的老妇女指着裴昇的短发和西装嘀嘀咕咕，等裴昇闻声转过头去，她们又纷纷低下头扮起了鹌鹑。
“哈。”裴昇摇了摇头，继续向前。
自从铁船来临，欧罗巴列国叩开清廷大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底层百姓依旧无法适应和接纳各种西式产物，哪怕他们已经身处蒸汽时代。
裴昇尽力的让自己融入周围的环境，但是时代的隔阂还是让他在人群中异常显眼。
这条街道远离租界，靠着天津最大的工业区，天总是灰色的，空气中时刻弥漫着呛鼻的浓烟，肉眼可见的黑色粉尘漂浮在空中，就是用力扇动也挥不开。
可是为了完成那件事，为了达成目标！
裴昇还是搬到了位于这个平民区的公寓，装做和常人一样，工作上班，菜市场买菜，上馆子吃饭，装出一副平凡的面孔，假装欢笑，假装发怒，假装忧愁。
没有人能触摸他内心的深处，察觉那些异于常人的念头。
咯吱一声，一扇位于西式公寓二楼的大门打开，裴昇抽出钥匙，门闩滑动发出的晦涩金属声音在走廊回荡。裴昇蹲下身子，看了看缝隙里的轴承和齿轮，铁锈肉眼可见，明显缺乏维护和保养。
沙发旁边的电报机正滴滴答答的吐着纸，一行行铅字慢慢成形。
“昨天爹地又来找我，说要我搬回家里住，明明我都成年了，还要管着我！”
“报社里的人都对我很好，但是我总觉得他们对我的笑容不是真心的。”
这是独属于附近几个街区的局域电报线路网，自从电报机传入后，一些留洋归来的学生利用学到的工业知识，创建了一个个小型的民用电报线路，仰慕西学、追求潮流的少男少女们最先成了这些电报线路的拥趸，他们在电报上打字分享自己的日记，经历，兴趣还有心情。
平淡工整的铅字勾勒的是一个个不同的人生，就比如刚刚那行字，隐隐透露出的娇嗔少女气息和面无表情的裴昇形成极大的落差。
两个月前裴昇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电报线路以及时常在上面发送信息的她。
裴昇知道他终于找到目标了，古井无波的心情再次兴奋起来，哪怕他已经做过很多常人眼中不寒而栗的事情。
电报还在滴滴答答的打着字，好像她这次要说的事情和话特别多。
“今天又接到一个少女意外死亡的新闻，我不敢编辑，吓人！还好副编帮我完成了，我下周要做些点心谢谢他。”
“现在住的公寓风景真的很好呀，可以看到日落，没有那些冒着黑烟的高塔，也没有呛人的雾气。就是蒸汽机车没有直达这里的线路，要走很长一段路。”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通新的铁路，我想去南方度假。”
裴昇坐在沙发上，皮膜里的弹簧随着他的移动发出难听的声响，他伸手拿过一叠厚厚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铅字都是这些时间裴昇收集的她的信息。
字里行间，裴昇可以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形象，出身富贵人家，家里经商，毕业于教堂女子中学，如今在报社工作，这也是为什么她能那么勤快的发电报的原因。
细长的手指在铅字上摩挲，裴昇早就凭着电报里的线索找到她的住址，甚至他刚刚回公寓之前，就是去查探她的住址。
“亥时二更，大陆时间21点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铛~”伴随着更夫的锣声，夜色渐渐暗沉，唯有钢轮车在石板路上压出的声音分外响亮。
房间里的煤气灯没有点亮，黑暗之中，裴昇露出一丝笑容，他的手掌紧紧握住那叠电报。
他爱这种在黑暗中窥视的感觉，就像野兽出击前的潜伏。
电报机停止了打字，看来这群人已经不再有兴趣继续讨论了。裴昇在电报机上的拨号盘上敲击了几个数字，进入了一个神秘的电报线路。
这是个没有什么人的线路，基本上一个月也不一定有人发言。
电报机吐出两个字：“口令。”
裴昇继续在电报机上拨号，连续两次的数字验证之后，终于进入了真正的线路。
电报机好像又活了一样，开始迫不及待的打字。
“前几天又杀了一个人，看见喉咙里流出的血，我就止不住的兴奋。”
“我在市区，这里人很多，但是巡警也多，我不敢动手。”
“我今天试着和蒸汽装备沟通心神，感觉自己的法力涨了一点！”
“异端，怎么能触碰邪恶的机械？我们应该保持心灵的纯洁，这样才能迎回伟力的最终回归。”
“你才是异端，守旧派怎么混进来的？班主呢，准入审查怎么做的？”
“不用担心，我们已经锁定了他的口令，他不会再进入这个线路了。”
这个线路覆盖全国，有个名字叫做【狩猎人类】。
一只蚂蚁从电报机的圆形按键上爬过，裴昇伸手，轻轻拈起蚂蚁，许是没有用力，蚂蚁从指缝间溜了出来。
裴昇沉默了半响，看着绕手指转动，却始终没有逃出掌心的蚂蚁，手指用力一夹，然后弹掉残骸。
“人命如蝼蚁。”裴昇自言自语，他伸手拿过另外一叠电报，这是【狩猎人类】过往的信息。
“我在一个小型电报线路上发现了一个女子。”
“我是无意间发现的，但是自从看到她发的信息后，我就难以自拔，我找到了她的住宅，知道她的出身和工作。太美妙了，我看到她了，就是我喜欢的那种…桃腮柳眼…就像…”
零零散散的信息里，流露出文字盖不住的癫狂。
“但是，她在租界工作，那里有很多巡警，我还在犹豫。”
“谨慎是必须的，任何狩猎人类的行动都要仔细部署。你有没有应急方案，如果失手了怎么办？怎么逃脱？得手后又怎么处理？”
“我准备在星期六动手，趁她从租界回公寓的路上。”
“看来你很有经验，在星期六下手的话，隔天还能慢慢善后，不至于马上引发巡警的发现。”
星期六，裴昇摸了摸下巴，他很早就确定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这星期动手，请等我汇报。”
“杀杀杀！”
“狩猎人类！”
裴昇依然清楚的记得那一晚，他差点得手了！
“功败垂成，那女的不是独自回家，有一个背着高压蒸汽背包配备蒸汽步枪的警备跟随！幸好他们没有发现我，让我侥幸逃离。我需要从长计议。”
裴昇当时的情绪高涨，焦躁和兴奋交织，那是目标快要达成前的战栗。
“真的假的，这是哪家的大小姐，能驱使租界的蒸汽警备？”
“别吹牛了，你根本没去吧。”
“再来一次，再一次，肯定能成功。”
就像野兽一样，如果猎物出现状况，它不会急着袭击。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血脉记忆，告诉它潜伏回黑暗里，静待下一个时间，才是最好的选择。
“与其藏在屋子外面，不如潜入房间守株待兔。要学会用脑子，不要永远像个愚蠢的野兽。”
裴昇在电报机上快速的打起字来。
太棒了，裴昇感觉自己平复下来的血液，又一次沸腾起来。
“我明白了，这周六我会再次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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