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下午五点二十五分。
在北方，这个月份才刚刚脱下风衣；但在南方，迫不及待的夏天已经试探着慢慢逼近了。
只可惜前两天刚下过小雨，燥热的气息刚刚从地表蒸发起来，就随着下山的夕阳一起灰溜溜地埋了下去，蛰伏着，等待着真正属于它们的时刻到来——在下一个阳光高照的日子。
更重要的是，现在是大学生们下课的时间。
不管有没有晚自习，他们都像出笼的野狗一样飞奔出了教室，急急火火地抢占食堂的位置。
有几个下午没课的，便早早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踩着拖鞋剔着牙溜溜达达地走出食堂大门，顺便探讨一下之后的去处。
“一会儿去喝奶茶怎么样？”
“最近没钱了啊……家里的生活费我得省着点……”
“我这周刚领了券！”对面那个把手一挥拍拍胸口，很大气地道，“我请你！”
李梓辰把羡慕的眼光收回来，会就看到旁边人把背包收拾好，准备往校门口去。
“榕哥！”他腆着脸窜过去，“你又去兼职啊？我也请你喝奶茶，把笔记给我看看呗？”
那个年轻人大约二十出头，个子一米八左右，站起来的时候略有些驼背，头发留得略长，即使这样也不能掩盖那张俊秀的脸对女生们的吸引力——李梓辰悲愤地摸摸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假装没看到旁边女生若无其事瞟过来的视线。
年轻人转过脸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褐色的瞳孔被窗外的夕阳一映，隐约泛出点金色，定睛一看又毫无变化。
李梓辰愣了下，觉得大概是自己眼花了。
苏榕把包背起来，冲他笑笑：“不用，离期末还早呢，那么着急干什么。”
“别啊，那可是雷老头的课！”李梓辰在后面哀嚎，“他说了下节要小考的！”
Z大坐落于气候湿润的南方城市，作为一个标准线以上的985高校，它的名字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一线城市中也占据了相当中心的位置。
这是一座很大的校园，里面包含了三座超市、两座大型操场，除了超过七八个学院的教学楼和公寓外，它甚至还囊括了两家奶茶店、两家咖啡店，更不要提那些校园的衍生品：在校外早早支起来的小摊，和支楞着脑袋，焦急地等待生意上门的摊主。
还有一位，明显比他们都更着急。
Z大小北门最西边的巷子里，陈大娘正努力把肉篮子里的肉在摊前一一拣好。她额头上出了汗，不时左右望望，见到苏榕连忙招呼了声：“小榕！你可来了！”
“嗯，”苏榕手脚麻利地把包放在后边的筐子里，换上了围裙，戴上了手套，提起了刀，“大哥今天不在？”
“乐乐生病，我让你大哥带着去医院看看……”
话音刚落，就被问询声打断了。
“老板，里脊肉怎么卖？”
这里在大学旁边，隔壁又挨着两三个小区和幼儿园，但来这里买肉的多半不是学生，毕竟宿舍开不了火。这里的顾客都是接孩子放学的家长，和准备回去做晚饭的中老年人，大半都是熟客。
自行车、电动车来来往往，不一会儿，粤语、广普混着普通话就热闹地响起来。
“榕仔，又嚟帮手呀？”
“靓仔今日辛唔辛苦？”
“还是你们家肉新鲜啊，还良心！我之前去十字口那家，被坑惨了！”
“对对，我之前去他们家买，把大里脊当成排骨给我卖！回去一烧，哇，好柴的哦——”
“里脊利大嘛，压称刚好……”
有老顾客干脆就在摊前聊了起来。
年轻人站在陈大娘身后，在大妈大爷们的议论声中手起刀落，四百斤的公猪就飞快地被分成了小里脊、棒骨、通脊、梅花肉、扇腿。他面色平静，动作行云流水，刀没有半分滞涩，看起来熟练非常。
“真系好掂！”路过的大妈围观了半天，翘起大拇指，“好后生仔！”
“那可不！”陈大娘骄傲地点头，很为自己找帮工的眼光骄傲，“我们小榕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剃十几头猪！”
被夸的主角站在众人中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妈们集体安静了一下，又变得更活跃了，话题在切肉声和猪肉落桌声中变到了另一个方向。
“榕仔有女朋友没有？”
“还没呢。”
“学的什么专业？”
“社会学。”
“哎呦那不好找工作啊！”
“还没想那么多呢，到时候再看看。”苏榕迅速地把猪后肘剁了下来，“实在不行在老板这儿干活也行。”
“不成不成，你可是高材生……”
从陈大娘手里接过肉的另一个大妈白了一眼：“你都说了人家是高材生，高材生能不好找工作？”她紧接着殷切地望着苏榕，“榕仔，考虑怎么样了，上次和你说的那小姑娘，你俩见一面？”
“我就不耽误人家了，张姐。”苏榕摆摆手，弯下身去仔细地开始剃排骨。
张大妈在旁边对着他那张专心致志的脸惋惜地看了半天，又开始同搭话的人嘀嘀咕咕。
这小伙子是可怜的，没爹没娘就靠自己养……
这什么意思，他是孤儿吗？
是啊，不然你看哪个年纪念书的过来干这活？我之前还看到他在另一家帮剁肉呢。
哎，但是人家有本事啊，还上了Z大。
对呀！没爸妈不就意味着没婆家那些事儿嘛？将来怎么样没人说得准！
这话对着呢，而且看性子也老实，人又靓仔……
张大妈和旁边人小声说着话，一路往马路对面的小区大门去了。
苏榕的耳朵动了动，把最后一块软骨剔下来。
忙忙碌碌到了晚上九十点，旁边的摊主们也陆陆续续地开始收拾东西，只有几家卖手抓饼和烤肠的还没散伙，站着最后一班岗，等着出来压马路的学生和约会的小情侣们光顾。
“我明天早点来，”苏榕帮着把案板擦净了，手套也洗了一遍，抖了抖手，“大哥这两天的活我来做。”
“哎，哎。”陈大娘迟疑了下，搓了搓手，到底没好意思拒绝，“我这个月多给你发两百块。”
“不用了，应该的。我早上没课。”
“不行不行，你这孩子，要长身体的！”陈大娘把背包递给他，又拍了拍，打了包票。“就两百块！”
苏榕想了想。“那好。”他接过背包，“那我先走了，陈姐。”
“哎哎，回去好好休息啊！”
他背着背包，离这里最近的小北门已经关了，只能绕到正门去，路过一大片草坪和树林。
Z大的绿化很好，野猫一向很多，校内甚至还有野猫噶蛋协会，路过的老师学生没事都会往里捐个十几块钱。但此时不比以往，这会儿正好是晚上，又是换季的时候，它们会聚在一起嗷嗷大叫，吵醒半个宿舍楼的人。
男寝倒是没有这些烦恼，因为总有人的呼噜声比野猫叫春的声音更响。
话是这么说，苏榕路过草坪的时候，刚好见到了两只猫，躲在树下的阴影里，一只三花，一只警长，正欲行不轨之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
他蹲下去。
两双圆溜溜的眼睛抬起头来，三双眼睛进行了对视，三花瞬间连滚打爬地钻进了草堆里，然后那只警长刷得弓起背炸了毛，一蹦三尺高。
“喵嗷！！！！！！！！”
声音比叫春的时候还要大，还要惨烈。那猫直接飞了起来，窜上了树。
旁边一盏窗户亮起了灯。
苏榕遗憾地直起身，咂了咂嘴，这可是他离活着的动物最近的一次了。
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往好处想，至少今晚这里附近不会再有野猫出没了。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的？
就像“好好休息”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一句非常正常的问候，但对他来讲大概不是——至少在这几天不是，“好好休息”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奢侈品。
早知道就不答应老板早上早到了。他看着自己面前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开始反思自己出口的话。
失策了，下次还是再谨慎点好。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再次看了看四周的空白空间。
这是他的梦境。
他今天特意在睡前换了个姿势，调整了枕头的位置，确保没有任何可以对自己造成类似暗示的玩意出现在面前。
他做了冥想，思考了一下这次的大作业，他甚至在刷牙洗脸之后，还特地戴上耳机听了半小时的白噪音！
事实证明，没有丝毫卵用。
周围是漫天的云雾，这很正常——正常人也会梦到自己腾云驾雾，但正常人的梦会一做做好几天，并且是同一个场景吗？
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色，正中间除了一个站在那里的人，什么都没有，不仅如此，他还看不清面目，看不清衣着，除了他大概、姑且算是个人之外，没有丝毫的信息。
这个人的正上方，有一行闪着荧光的字，端正地漂浮在空中。
“杀了他，即可进入『梦境游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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