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烘烘的午后，正是好睡的时节，张记糕点铺的年轻主人张志远舒服地陷在躺椅里，轻轻的鼾声起伏。从小街石板路上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影子从光辉里探进来，爬上柜台后斑驳的木栅墙，轻爽的女声随之响起：“师傅，糕饼怎么卖？”张志远一个激灵，他拍拍肚子上的蜷起的汗衫，抬手拭去嘴角的水渍，够着拖鞋来到柜台前，在铺子旁的湿抹布上擦了手，笑脸对着外面的声响回应道：“现炊米糕2元1只10元6只，梅花香高2块5，其他小点是有价牌在的。”“哦，看见了，来2块梅花糕，嗯，再来点这种那种，谢谢！”姑娘们指点了两三样样式可爱的糕点。
夹了，包好递给姑娘们：“烫的，须慢点吃。”
“谢谢老板，再见。”
“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他推了推迷了水汽的眼镜望了一眼姑娘们走开去的身影，影影绰绰的花粉青翠色活泼了青白色的小街，‘她们应该是调了假，赶在旅游旺季来临前来的吧，远比下几周轰隆隆乌泱泱的人群可爱多了！’这样还不会搞得他手忙脚乱，他挠头想着，‘老爹，您是怎么应付那些乱糟糟的’。
两年了过得好快，伴随着热闹的旅游季、清谈闲暇的大都数时候反复又反复，改变如此轻易，却又好像没什么改变，就好像一株移栽漂泊的果苗又被带回它的故土栽下在自家的院子里。
躺回浸渍了年岁的竹条椅上，后背贴上来一片褪去温度的丝丝凉意，睡意已是跑没了踪迹。屋后那条流了很长很久的小河里翻上来淡淡的土腥味，柜台旁炊灶新蒸上来当季的米香，奇奇怪怪地充满了他的鼻子，‘该补点货了，再蒸一炉就可以下班了。’
拐弯来到后屋临河窗下的工作间，青青河面上划过白色的反光在房间里晃漾。他来到最里面白墙上父亲的遗像下的香炉前给父亲添了香，少年时代渐渐模糊了父子亲切的交流随着丝丝缕缕的香烟延续在老屋里。遗像是母亲挑选的照片，里面父亲乐呵呵的扯着脸笑，细咪着的眼只剩两条缝，整张瘦小的脸皱成一颗核桃。记忆中的父亲笑得不多，但母亲说这才是她眼里他的样子。
初夏的河风是否更容易让人感伤，张志远取下眼镜，眼前朦朦地糊了视线，阴影绰绰那个瘦削的汉子还在案台前忙着揉面扑粉，穿着老旧的白色背心。张志远拿起案上的银色长手套穿上紧握双手让一阵子酥软的劲头附着在整个手臂之上，那种温暖巨大的手劲套上了曾经稚嫩的小手，手把着手。同样穿着白背心的他站在原来父亲站过的位置，饮风施面。窗框下钉着的木板随风叮叮咣咣，上面写着制饼的步骤和注意事项，这是父亲留下来的手记，细细“叮嘱”他的儿子拾起他家祖传的味道。
老张是家传数代的制饼大师，从小就跟着老老张学习、帮手，他喜欢他的工作，他的糕点，他的小镇，还有他的孩子，偶尔跟着老婆去不太远的地方旅行放松心情，生活以外的气味足以让他开怀。而张志远打小就有很多不同的玩具，电视、电脑、网络，层层叠叠住进店铺二楼给他独立出来的一片天地，他对于老爹的糕点也是喜欢的，甜糯糯软叽叽，可吃的多了不免想换换口味。自从考了大学去了城里之后，他的味觉也变得鲜辣肥厚。张志远和其他人适应着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夏天孤零零的月亮在埋没在城市的灯光下照不在他们头上，同时老张依旧在月朗星稀夏夜和老邻居们靠着小河旁纳凉闲聊各自的儿女、家常。
邻里老店也多是老人，隔了两三间的肘子店的胖老板家的小伙子却继承了老头子的家业，一对乐呵呵的胖父子总是热闹，大家多是羡慕他们的，嘴上不说：干手艺活累人呦！将来打包给政府享清福去了...儿孙吗，坐坐办公室挺好...老张也是这么想的，又有一丝丝犹豫，见着胖老头总是明白地表达他的羡慕：“你家绍明干地真不错，生意越做越大，你可以多享享清福了。”
“哪里！哪里！这小子又懒又笨，还得我早早起来催他，要不然起不来的，事情呢马马虎虎。”嘬了口茶，大蒲扇赶了蚊子又说：“你家志远有出息的！在城里搞IT赚不少吧。你们还早晚忙碌啥呀，可以进城享福喽。”
老张摇了扇子不知道如何接口：“还行吧？”
“志远，城里买房了伐。哪个地段好，我家小子也想搞一套呀。”
“下次他回来的时候，让他过来呀，请他吃肘子，好久不见嘞。”
“...一定的，你们家的肘子他是很馋的，从小就爱吃呀。”老张笑着回应道。
胖老头正正了身子问道：“镇上组织我们街上的老铺子说要开个传承什么..什么技艺研讨会，叫了你的伐？”
“是的。”老张迎着他回到：“什么事情说的不太清楚，好似关我们手艺的，你有消息吗？”
“应该是，不过我家小子干起来了，我不太抄心这，这不已经传承了吗！”他的嗓门大了些。周围的人群里也大了些声响。
“有传承是好的...”
“听说还请了个大教授过来，你说一个大教授来我们这，作手艺的，还不如来个老中医看看病呢。”
“不会打我们配方的主意吧！”
“听说不是干饮食的耶。”
“有什么东东的密方。”人群中发出嗡嗡的笑声。
“味道好的嘛就是好的。”
“周遭的城市和外地人来我们街上旅游，吃吃喝喝，开心嘛”有人附和道：“味道好要紧的。镇上也是为了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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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所谓的，以前说租出去，还是有人接下手的。”
“是的”
大家伙有各自转了话题，消磨着夏夜里没散去的余热。
隔天下午老张们聚集在镇大会堂。都是些眼熟的老人，即使不在老街上营生也是经常可以在前后巷弄里打过照面。大家伙互相打着招呼，气氛热络起来，会堂里太低的空调温度也变得舒适起来。老张坐在靠后的位置上，往前下方望过去一颗颗花白稀疏的头顶有些已经是油光锃亮，主席台中间设了个演讲位，后面则摆上了一块硕大的显示屏，从这么远处开过去还是相当清楚。几个年轻人正在忙碌，旁边一位穿着西装的魁梧男子同镇上的干事交流着什么。他拿出老花镜戴上，不经意间感觉男子的目光扫过，一个激灵。
男子就是本次镇上请来的科学家，他行事干练口才也极好让整场介绍会气氛活泼，让一帮子来的老人家们没费多少脑筋了解了镇上的良苦用心：通过场景捕捉和计算机环境模拟等一系列复原加重述做到精确模拟，然后学习者可以借助整套系统和便携式工具仿真代入，加上各家的配方说明就可以使得大家伙的手艺得以继承发扬，不管是不是噱头大于实际，镇上也就可以保持一派古色古香的人文气质。
这些对于老张来说大懂不懂地，在台上台下一片人影婆娑的时候，他静静地想着身上的担子似有似无，愿望和期盼随隐随现，全然放下吧，又不甘心，一生都在这里度过，难道当自己老了老了，再经过街头自己的糕点铺却比自己先不见了或者物是人非，想到这些便不住摇头叹气。
此时台上科学家正展示一片亮布，屏幕上放大着亮布上的细节，一侧是柔性电子基底，一侧则生长着珊瑚虫触手般的肉芽，流光在肉芽间幻化吸引了台下的注意。“我们称呼它‘神经布’它是我们制作的手套的基础材料，前面介绍了，手套可以跟踪师傅的微动作，然后反馈给学习人。我们坦诚地向大家展示这件物料是要向大家说明，‘神经布’在使用过程中会紧密地与手臂形成接触，但是本产品已经经过了国家权威部门的测试和医药卫生部门的批准，它对人是无毒无害的，希望在本次说明会上打消大家未来的使用顾虑。”他举起已经挽起袖口裸露的左臂，将布片拍在臂上，布片吸附在上面，他甩了甩手，很牢固的样子。接着稍微用力一撕，布片随即被撕了下来，近前的老头饶有兴致地瞧了上去，镜头跟上，手上没有明显的痕迹。
“像是贴个膏药一样，大家可以上来试一下？”他鼓励道。
几个人参与起来然后纷纷对着台下点头示意，还有人试了试布片是否耐拉扯，于是前排的更加活跃起来。
“好的，谢谢，各位请坐。”科学家清清了嗓子说道：“今天呢我很荣幸来到这里，并诚挚希望大家可以考虑参加政府和我们的合作计划，将更好地为大家的技艺传承服务，为小镇明天的繁荣发展做出贡献，谢谢大家。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提出...后续需要咨询可以通过小杨联系到我们。”
随着人流出了大厅，下午阳光明晃晃地打碎了老张的胡思乱想，在那一刻他感觉他应该去做一件事，于是他返身回来，教授还在，老张走上前问道：“你好，同志。我是街上糕点铺的张龙我能跟您进步了解下这个项目吗？”
“你好，张先生，你愿意参与到我们的项目中来，非常欢迎。”教授伸出手来，“小杨，我需要借用下办公室。张师傅这边请，我们好好谈谈需要做的事情。”
年节时匆匆聚在一起的一家人，在圆木桌上摆上几十年间的老味道还有他们家的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自己的琐事。
“有空的话，经常回来吧，平常放了假也可以回来吗？给爸帮帮忙！”
“我又不会，不是添乱吗...”儿子抬眼见父亲佝偻的身影，有点失落，身体越发瘦削：“爸，看您身体不好，要不就不要坚持了，把店关了吧！”
父亲皱了眉头叹气道：“还好...还能守几年，毕竟是我们家的基业。你工作还顺利吧。”
场面越发冷了下来，妈妈给儿子夹菜：“过年了不提工作，你们这一老一小的。快吃！”
吃过饭，父母在里屋看电视，儿子看了几眼，起身透过案旁的窗户看河上人家的灯火，不时的烟花和鞭炮声交杂在他的眼里，案上崭新添置的银手套引起他的注意，继而他看见父亲在案前购置了一套摄像头、网线和奇怪的传感设备。
“爸，这些是什么？作糕点需要？”
父亲回头然后说：“镇上发的，做记录的，放着有些时间了，回来的时候你没看见？”
“没太注意...这儿太熟悉了，我以为什么也没改变。”
“哦。”父亲继续看着电视节目喃喃道：“也许你能用得上。”
节后年轻人离巢而去，父母将儿子送到汽车站：“不要太累着，想要吃什么给你妈打个电话。快递过去很方便的。”
“哈，不用了，都有...你们，回吧。”
“对了，老爸您也一把年纪了，该好好休息了，别太累着。跟老妈一起多转转。也可以到城里看我呗。”
父亲隔着车窗点头答应着，“滴滴”车开了，“吁”张志远透过蒙蒙的车窗看着渐远的车站和人影、小镇、河流、田野、城市的轮廓、高楼，一口闷气郁在胸口又冷又重，上上不来，下下不去。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是集中供暖，在阴湿的初春在大楼里发泄着过剩的精力，给那些稍微体弱湿重的年轻人进门便是一击，搞的张志远头重脚轻，下午年后的第一个会议上他勉力支撑着昏昏欲睡的大脑被领导反复提及的项目优化、AI、学习、跟进冲击麻木。‘今年是否形式改变了许多，也许每年都改变这么多吧，只是我太老了’张志远想着‘领导多久没提上市、激励了，好像就在几年之前吧。那时我们可是满眼的星星，每个人都是眉清目秀的，只剩下，对，也只剩下我..们’他环顾了左右的同事有些熟悉，更有新的陌生面孔，可这些陌生面孔让他提不起一点兴趣‘真是老了，不用被AI赶超，被后浪都拍死了。还只是一个孩子，难道不是吗。’
时间看似公平地流淌着，张志远漂着回到了他的老家，父亲的病来得快，人走得快，母亲也一下子老了下去。她把那副手套交到了张志远的手中：“你爸爸走得急没怎么交代。咱家的店你看着处理，如果不愿意接可以跟镇上联系，他们会帮忙接手转让。你爸爸在时想过让你接班，更想你能一辈子顺顺利利...”母亲哽咽着继续：“你爸爸生病时，那位教授也过来看你爸爸，他后来交代说如果你要接手糕点铺的话，在平台账号下有详细的课程，看完后戴上手套就可以操作，第一次可能不太顺手，但是不要紧放松点。他说就会像你爸爸亲手带着你操作一样。”
张志远第一次戴上手套时已经仿佛很久远了，他隐隐约约还记得那时就像被咬了一口然后他的手和的身心感觉变回了小时候一般，父亲的大手就近在眼前，他模仿着大手的样子同样灵巧，同样勤劳。父子间未成说完的话也会在将来慢慢补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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