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烟雨多有烟火气，正是人间气象。
不过整日飘雨，虽说清雅，但总有些忧郁。
看多了江南的落花流水，再西望巍峨雄关，那该是如何令人震颤。
西有雪，雪笼关山万里。
关山雪凛冽，割在人身上着实生疼，因而此地人烟稀绝得很。
西北连城关，塞外异族与中境的天堑，千年屹立不倒的屋宇与城墙融为一体，只是屋中炊烟寂寂，灰尘几乎埋没了古旧的器具，这些屋子早已无人居住了。
这些年来人力严重不足，连镇守边境的军队都早已撤回，这并非中境统治者昏庸，百年来气候恶劣，塞外异族的身影都难以见得了，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是灭绝于风暴之中，还是窝藏在了哪个坑洞里。
不过保险起见，还是有一支小队留在了连城关内，寥寥数人，实力却也不俗。
住在这等苦寒之地，端的无聊。
……
一片细雪自天井飘飘摇摇落在了他脸颊之上。
凉凉的。
这是什么？
好像……雪。
他忽得睁开了眼，瞳孔中燃起赤金之焰。
周身磅礴的金焰席卷了灰厚的尘埃，露出的淡金华袍依旧是那般崭新的模样。
瞳中灵焰熄灭，他垂首望了望自己的双手。
又抬头望了望天。
天井开了，有风过之声，有朝阳初起，鎏金溢落在他的眸中。
他眯了眯眼。
起身四望，那周围厚重的黑墙也不知何时消失，视野极阔，室内空旷，遍横白骨。
他有些不可置信，但这真实的触感，分明是现实。
大梦几时醒，春秋几度归。
记忆很久远，远到他有些模糊。
他闭眼凝神了一会，终于清明了几分。
但还是诸多不解，思绪纷杂。
“轰——”
他惊觉，只见天花板忽然开出一道口，一个人坠到他身边，紧闭双眼，似无生息。
只见那人身上黑袍破烂不堪，满脸血污泥垢，辨不清容貌。
但是他很熟悉，令他有些恐惧。
他有些颤抖地摸出了那人腰间一块白玉牌。
玉龙盘成一个巴掌大的圆形模样，它似是保护着中间嵌着的那片更小的圆玉。
圆玉有两面，一面“盛”字，一面为“怀羲”。
他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虽然微弱，但总还是活着。
他松了口气，急忙运起灵力，向那人的眉心渡去。
南明灵力生机盎然，不多时那双金色眸子便悠悠睁了开来。
如他所忆的那般沉郁无二，深不见底。
那人望向了他。
“羽……祭司？”
许久未曾言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倒是平添了几分磁性。
“我为何……还活着。”
他突然笑了，笑中冷意蔓延，不知何时他已伸手抓住眼前人的右臂，凛然道，“我若是入地狱，也必拉着你一起。”
“羽，非，瑕。”
他忽地又松了手，扶着额，面色痛苦，“不……我不该这样……羽祭司。我——”
他的眸中金芒大盛，而后忽然熄灭，又晕了过去。
“殿下？”
羽非瑕用灵力探查了一番，发现他应当只是灵力损耗过度而已，并无大碍。
……不对，这哪里是损耗过度……半分灵力的痕迹都没有了！
羽非瑕叹了口气，定了定神，当务之急还是从这个该死的鬼地方出去。
虽然事必蹊跷，但一时半会他也定然查不清，如今连城天井之门已开，对堂堂朝阳大祭司来说，出去自然不算难事。
他背起盛怀羲，灵焰涌起，飞身而起，便上了外头。
漫雪连天，正是寒时，四周一片白茫，除了雪便还是雪。
羽非瑕忽然觉得心间生寒，不由打了个喷嚏。
不愧是这西北连城之地，当真是凉得很。
幸亏他灵属至阳，南明灵焰护体，倒也不觉甚寒。
那殿下……羽非瑕想了想，殿下灵属本就极阴，应当不惧寒冷罢？
灵力感知下，盛怀羲的生机却又弱了半分。
坏了，他这才想起，殿下不知何故灵力全失……此时与凡人无异啊！
都说殿下生来体弱，幸而灵力极强，可以护住心脉，这下没了灵力……可便算失了半条命。
羽非瑕忽然动了些坏心思，盛怀羲如今这般模样，不如丢了算了，也少个大麻烦。
若非当时这人对他下了命咒，他堂堂朝阳大祭司何至于被困在这连城墓中……
不过命咒一下，两人的命便连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盛怀羲死了，他也活不了。
暗自归于良心谴责，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本逍遥天地间，入此尘网终生误。
南明灵雀天生圣火，赤金双翼羽化成凰。
自离开连城墓后羽非瑕便发现这片天地灵气稀薄，远不如当初他进入时浓厚，灵力聚起需要一时，这用出倒是一瞬间的事。
还亏得旧时灵力蓄积得多，灵海尚且充盈，能撑得一撑。
羽非瑕灵识四探，寻了一处人气最近的方向，于皑皑雪原间跋涉起来。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啊，连城关竟变得如此荒凉了，是时间的挽歌，还是暗夜的凯旋。
朝阳吾帝，您是否已经不存在于这个时代了呢……
盛殿下啊……想不到我也会救你这样的人。
……
一处山洞。
羽非瑕抖落一身的雪，掐指成诀生了一团火，火光映着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盛怀羲再睁开眼，灿金的漠然不知为何消失不见，已然是墨黑的瞳仁，眼中的深沉也煺了去，一身凌人之气也散了，只抱膝沉默。
“殿下既然醒了，那可有不适……？”羽非瑕轻咳一声，试图打破这僵局。
少年轻道，“你为什么……叫我殿下？”
他又抬眸，“我是谁？你又是谁？”
看着少年澄澈无辜又茫然的眼神，羽非瑕不由得升起不好的预感。
殿下他不会是……失忆了吧。
羽非瑕面色苍白了起来，如若殿下全然不记得一切，那他不就是……像带孩子一样么？
他二人如今这般境地，该何去何从啊！
“殿下如果不记得了，”羽非瑕叹道，“那我可以告诉殿下。或许能让殿下想起一些什么……
“就看殿下愿不愿意相信我了。”
少年仔细地瞧了羽非瑕半晌，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羽非瑕盯着那尚且脏污的脸，不由的在心中啧了一声，殿下就算失了记忆，这戒备之心倒是半点未消啊。
羽非瑕起了身，绕着少年走了一圈。
“我对殿下也不是很了解，只能说知其姓名。”
知其“恶”名。
“据我所知，你，朝阳女帝之子，盛氏，名为怀羲，心怀如羲。”
实在是名不副实。
“我，朝阳女帝钦点的大祭司，羽非瑕，白璧无瑕，金羽非瑕。”
羽非瑕笑了笑，伸手在一动不动的盛怀羲眼前挥了一挥。
“殿下您在不在听啊。”
“嗯。”
盛怀羲淡淡应了一声，眼神有些奇怪。
“羽，你是妖吗？”
“……？”
殿下分明没有灵力，又如何能察觉到他非人之身。
“你不是人族，我亦不是……”盛怀羲喃喃低语，又问道。
“羽，你说我是帝子，为何模样比你还不堪。”
羽非瑕沉默不语。
“不说也罢，羽，你的名字拗口，以后我就叫你羽，怎么样？”
羽非瑕暗自腹诽，你之前早就这么叫了，哪还想着要我同意啊。
“我总觉着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是记忆，是……”
“不是记忆……？您都想起来了？”
“没有。”
“那还有什么比记忆还重要的……您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羽啊，”盛怀羲转身望向山洞口，风雪仍在竭力侵入，毫无倦意，“我想这世上总有些事，会比你自己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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