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怒云低，雨乱流狂。
应该说米-24直升机的综合性能已经足够突出，足足两个小时穿行在这片怒涛之上，不说平稳如山，也至少是有惊无险完成任务。
或者说，即将完成任务。
螺旋桨撕破雨幕发出轰响，机舱内部一行人面色凝重，顶部暖黄的灯光投射下来，让各人脸上多出大片阴影。
“在这种鬼天气真的会有热能变化么？”右侧后排的白人军官皱了皱眉，看向窗外的一片漆黑，“就算是一百万吨、一千万吨滚烫的铁水，倒入地中海也掀不起半点风浪吧。更不用说出现任何能让卫星监测到的热能变化。”
“除非某种……巨大的怪兽？”旁边年轻的士兵沉吟，“就像是哥斯拉一样，巨大的热能用来发射动感光波，可以毁灭世界。”
“胡说！”
他前排的中国男人严肃的转过头，“那明明是无限热线！动感光波是奥特曼的技能！”
白人军官转过头和中国男人对视：“纠结这种东西干什么？有什么区别么？”
“我擦……”中国男人蹦出一句母语，“区别很大啊！奥特曼用动感光波来打哥斯拉，而哥斯拉用无限热线反击奥特曼！
这两个的关系就好像你们和苏联一样，造各式各样的核弹、防空导弹看上去差不多，本质上都是为了扳倒对方，但混淆了就会出事！
比如你们现在正研发的‘爱国者导弹’一样，要是混淆了不就变成‘爱苏联导弹’了么？”
“咳咳。”驾驶员用咳嗽盖住机舱内部的尴尬氛围，“路先生，今天我和詹姆斯不是为了扳倒对方而来的……或许你还记得我这个驾驶员是苏联人吧？”
“哦哦！”路先生挠了挠头，大声回应，“不好意思，我记忆力不太行，你们也是知道的。
不过，您在苏联人之中算是比较幽默的，应该不会生气吧哈哈。”
各人胸口的话机发出“嚓嚓”的细微声响，淹没在轰鸣之中。
随即从中传出低沉的男性嗓音，带着浓重的苏联口音，在单词末尾加入了弹簧般的弹舌：“路先生，我们苏联人也是很幽默的，有空您可以来我们克格勃，咱们坐下来喝两杯，讲讲苏联笑话……
不过，现在是执行任务的时间，恐怕还是紧张点更好。”
“上将，我们恐怕应该返航了。”白人军官詹姆斯拿起话机大声说道，“声呐探测、热成像探测我们都完成了，这片海域没有任何异常！简直跟他妈的贝加尔湖一样平静！
这种天气我应该在家里的壁炉边看电视，而不是跑到地中海来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搜寻！”
“抱歉，我们认为这是有意义的。”话机里苏联上将的回应坚硬如铁，这很符合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我们的情报确认过，在晚上7点13分至25分之间，地中海部分区域出现了巨大的热能变化，这和‘蛇’的预期时间是一致的。”
“啧。”詹姆斯不屑，“你们的卫星未必就靠谱，就算误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83年的时候……”
“喂喂！”路先生赶紧打断詹姆斯的话，“说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你是想打破我们牢不可破的联盟吗！”
“……”
苏联上将沉默片刻，“保持警惕，半小时后我会派出四号队伍接替你们的任务。”
“你们苏联人总是这么紧张。”詹姆斯耸耸肩。
“都让你下班就别再犟嘴啦！”路先生摸摸下巴，拍着大腿，“搞不好待会偷偷让驾驶员把我们都丢下去！喂鲨鱼啊！”
驾驶员“哈哈”大笑一声，操控着米-24继续在暴风雨中晃动着搜寻。
电光照亮海面，从上方看去，像是灯下的一地玻璃碎片。
片刻后雷声袭来，震耳欲聋。
米-24在空中颤抖着盘旋，舱内的仪器声音响作一片，“滴滴滴滴”叫个不停。
“不是吧？”路先生紧张兮兮的摸了摸安全带，“怎么回事？不会是电路板烧了吧？”
“这是我们阿美莉卡改装过的飞机！”詹姆斯大声说，“你说的那种事根本就不可能！”
路先生艰难的扭过头瞥了一眼，立马大声嚷嚷：“你这么有自信的话就别系安全带啊！把你手拿开！”
詹姆斯手上动作不减，拉绳下扣一气呵成，把安全带结结实实地绑在自己身上。
……擦！
兄弟你都开始系安全带了，这让我很不安啊！
路先生心里嘀咕一下，赶紧扭过头来询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无人应答。
好在苏联的驾驶员用他那钢铁意志保持着沉着冷静，双手有序的操作着，让成片的红色闪灯恢复平静。
饶是对立的詹姆斯看了，也得由衷赞叹一句好兵。
尽管才上手练习了两个月时间，这架米-24却已经成了这位苏联士兵身体的一部分，在紧急状况下应对起来也足够自如。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不到三分钟，这架直升机已经在暴风雨中恢复了平稳飞行。
暴雨瓢泼的雨声碰撞在玻璃窗上清脆鸣响，一阵又一阵，像是送给驾驶员的掌声。
“牛啊兄弟！”路先生拍着手啧啧赞叹，“技术高超啊你！假以时日，苏联英雄于你而言就是囊中取物，唾手可得！”
“谢谢。”驾驶员在解除危机后语气显得很是轻松，“沃多皮扬诺夫和格罗莫夫是我的偶像，但很可惜，驾驶战斗机不是我的专长。”
“某种意义上这是好事。”詹姆斯微笑。
滴……滴……滴……
间断的电子提示音回响着，尖锐而冰冷地穿透了重重噪声。
驾驶员有些疑惑地查看着控制台面板，一切正常的表现让他觉得这很不正常，尤其是在这有序刺响的声音之中，一种莫名的焦躁从他的心底升起，他感到身体燥热。
“妈的，穿厚了今天。”
路先生嚷嚷着解开安全带，试图在狭小的空间里脱下中层的马甲，“裹了四层衣服果然不方便执行任务。”
滴……滴……滴……
“没关系，再有二十分钟我们就返航了。”詹姆斯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今天是平安夜，我们从阿美莉卡带来了火鸡，可以好好的饱餐一顿。”
“法国人的船上一向美食丰富。”坐在路先生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唯一一个女人开口了，“我认为比火鸡好吃不少。至少相比火鸡而言，我更愿意选择红酒、牛排和焗蜗牛。”
“世界是多元的，圆子小姐。”詹姆斯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们不需要为了火鸡和蜗牛打一架。”
滴……滴……滴……
“到底什么东西还在响啊？”路先生挣扎半天还是放弃脱下中层马甲，但身体的闷热让他有些烦躁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找出来关了？”
“仪表盘上一切正常。”驾驶员低声说，“这响声与直升机无关！”
路先生一愣，突然头皮发麻，汗流浃背，他感到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众人的头上，让人喘不过气。
这是十二月的地中海！自己身上这几件衣服根本不可能让人感到闷热！
是气温在升高！
其他人也立马意识到了这一点，脸色瞬间就如同结冰一般冷了下来。
滴……滴……滴……
空气中升腾起厚重的水气，沉闷，潮湿，众人呼吸声粗重起来。
詹姆斯率先打破了寂静：“热成像仪器呢？”
“我正在读取数据。”圆子小姐面色凝重，双手抱住一块做好了三防加固改造的电子屏幕快速操作着，“这是装备部加挂在外部的半导体仪器，灵敏度很高，但是数据需要单独读取。”
机舱内又陷入沉默。
路先生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右侧的窗口，外面依旧一片漆黑。
59……78……100！
数据读取完成！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撕破黑夜，白光下坠，粼粼波光又从海面涌上天空。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窗外，齐刷刷地扭头。
……白茫茫一片？
路先生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但再度看去时，电光已逝。
闪电的光，燧石的火。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用“电光火石”一词形容事物像闪电和石火一样一瞬间就消逝。
今天他算是体会到了。
“什么？！”
圆子惊呼一声，“水体表层温度已经升到了143.6华氏度，并且还在提升！”
机舱众人立马看向圆子手中的屏幕，充满了科技感的界面中，明黄底色上正泛起橙红色涟漪。
右侧从蓝到红的标识上，一根绿色的刻度线正从下往上攀升，好似冰霜如飞奔向烈焰。
143.6°F……144.4°F……145.5°F！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块小小的屏幕。
“窗外是雾，蒸腾的水雾！”圆子的嘴唇在颤抖，“冷风气旋带来的雨云和水体相差了近一百华氏度……甚至更多！”
“冷的是气旋，热的是什么？”年轻士兵吞了口唾沫，“哥斯拉吗？”
“是……地中海。”圆子声若游蝇，巨大的恐慌涌出。
“什么东西能把地中海加热？”路先生表情严肃，借着灯光看向后方眉头紧皱的詹姆斯，“一千颗原子弹？还是一万颗？”
“不可能。”詹姆斯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东西能加热海洋，除非是太阳掉进地中海。”
身旁的年轻士兵神色紧张，汗珠划过他硬朗的下颌往下滴落，身体依然坐得笔直。
父亲安排他进入这个由安理会秘密组成的联合军事组织，本意只是让他镀镀金，提前在高层面前露露脸。
尽管从小成长于军事世家，在贵族公学和军事院校以杰出的成绩完成了学业，拿到了荣誉学士学位，但是今天的情况还是让他无比紧张。
“妈的，詹姆斯你说的话很有诗意嘛。”路先生喃喃道，“太阳掉进地中海了，我们现在像是锅中沸水上漂浮的一粒葱花。”
“呼叫‘捕蛇者’，呼叫‘捕蛇者’！”圆子拿起话机呼喊，回应她的只有嘈杂的噪声。
众人见状纷纷捣鼓起自己胸前的话机，但不论调整到任何频段，都只是从中传出“沙沙”的杂音。
这是为了应对“蛇”专门制造出来的卫星通讯设备，装备部用最豪迈也最可靠的方式焊接了全特制混合金属的线路，配合天上环球运动、24小时不间断运转的通讯卫星，按理说不可能失效。
装备部的人为了测试这种话机的可靠性，专门跑遍了火山、雨林、沙漠和海沟，没有出现半点纰漏。
这是绝对可靠设备。
至少应该是。
众人屏息等待着，也期待着话机中传来任何回应。
杂音。
只有杂音。
众人陷入沉默。
而气温攀升，水雾逐渐侵入机舱，让四周玻璃蒙上一层浊白。
路先生握住安全带，手指在上面摩挲着，表情若有所思。
安全带滑溜的触感，像被水浸湿的衣服。
“油料不多了。”驾驶员问，“我们要立刻返航吗？”
“再收集收集数据。”詹姆斯咬咬牙，“反正四号队伍就快来了。”
“再等下去就蒸熟了！”路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们得回去，把数据带回‘捕蛇者’！”
“‘蛇’计划大于一切。”詹姆斯沉声，“我们现在还不能走，在‘捕蛇者’没有新的命令之前，等待四号队伍轮替我们，就是最大的任务！”
“没必要为了这种东西白白牺牲性命。”路先生摇头。
“我们现在正在直面‘蛇’计划的终极！”詹姆斯语气坚定，“现在不能走！”
“我说，‘你们’回去，不是‘我们’。”路先生解开安全带，粗暴的扯开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些原先用于保暖的衣服，现在都已经被热汗浸透，往外冒着白气。
“三号队伍我的军衔最高，在‘捕蛇者’失去联系期间，我全权接管！”詹姆斯低吼，“我不准许你离队！”
然而这位白人军官的命令在暴雨中呼啸着飞出，却被路先生耸耸肩无视。
很快，路先生脱了个精光，佝偻着身子站了起来，他一米九的个头让机舱的空间显得很是逼仄。
直升机在升腾的水汽中失去原有的升力平衡，开始晃动起来。
“你要做什么？！”詹姆斯怒斥，“路建国！服从命令！”
路建国转过头，对着詹姆斯咧嘴一笑：“你美国人的军衔，关我中国人什么事？”
他身后的圆子也出声问道：“路先生，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路建国低头看向窗外的海域，抬手指了指。
“干它！”
不同于圆子和年轻士兵困惑的表情，詹姆斯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他往后靠去：“没人和我说有同级军官一起执行任务。”
“其实我等级比你高……”路建国挠了挠头，“还高不少呢。”
“‘蛇’计划……”詹姆斯斟酌着语言，缓缓问道，“你知道多少？”
“几乎全部吧。”路建国笑笑，“我是发起人之一。”
“行。现在你是老大了，你说了算。”
詹姆斯显然心理压力小了许多。
他的级别大概处于“上层守门员”的地位，对于“蛇”计划有一定的了解。
正因如此，他更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计划，为此，北约华约宁愿打破铁幕联起手来……这说明双方都清楚地认识到自身实力不足以解决问题。
詹姆斯曾思考过究竟是怎样的危机，才能让意识形态斗争到你死我活的双方团结起来共同面对？
结论是，这是一个能够毁灭全人类的，“审判之日”。
“回去告诉‘捕蛇者’，”路建国伸手拉动机械门，“以最快的方式把‘苹果’送来。”
“苹果？”詹姆斯一愣。
“你只需转达就够了，他们知道那是什么。”路建国拉开密闭的铁门，雨幕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像海浪冲刷岩石。
他站在雨幕中，一手扶在座位上，口中念念有词。
但每一句话刚出口，就淹没在巨大的轰鸣之中，那是雷声雨声引擎声交织的声浪。
众人沉默地看向路建国，他在晃动的机舱里稳稳站定。
“可是现在没有任何信号！”詹姆斯大声说，“从这里飞回去还得好几十分钟！”
“飞远点，飞远一点就有信号了！”路建国也大吼，“这些电磁波害怕祂！”
“电磁波……害怕？”圆子楞楞的重复了一遍，“你说，电磁波在害怕？”
“对！害怕祂的心跳！”路建国大声回应。
“不过，我不怕祂！”
路建国转过身，背对众人，做出跳水的姿势，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充血隆起，青筋虬结，心脏以极高的压力快速推动被升华的血液流经全身，优雅而暴力的身体曲线像一头等待捕食的猎豹。
众人屏息凝神，都猜到了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这是海面之上两百米的高空。
不同于那些荒谬到浪漫的动作电影，从两百米的高空坠落时，海水和水泥地板没有任何区别。
而这个男人的样子像是不讲章法的跳水运动员。
众人参与到“蛇”计划已经好几年了，多少也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传说……那是一群“超能力者”，据说里面随便一个人都足以打破现有的世界纪录，因此各国心照不宣地只派出普通人参与奥运会。
只是一直听说“他们”的存在，远远比不上亲眼看见来的刺激。
尤其是，在这一片漆黑乱流之上。
在这一片他妈的、沸腾了的海洋之上。
突然，路建国势头一收，整个人退回座位上。
他往后探头，在众人的注视之中，把嘴凑到詹姆斯的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
圆子和年轻士兵没有听见内容，但他们能看到詹姆斯的脸色立马变了。
这位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海军陆战队出身的美军上校，在本应古井不波的中年时代，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惊恐。
路建国说完，转过身，猛地一跃，跳进黑暗之中。
“返航！返航！”詹姆斯把门推上，怒吼着，“立刻返航！我要向‘捕蛇者’汇报！”
驾驶员迅速拉动握杆，这架米-24在暴风雨之中摇摆着离开，离开这片沸腾的海域。
窗外，闪电此起彼伏，亮如白昼。
……
……
54分钟后。
东经10.4°，北纬42.7°。
一架摇摇欲坠的米-24降落到甲板上，詹姆斯一身白色军服冲入雨中。
两旁的水手和士官们都没敢和他打招呼，因为这位一向幽默冷静的上校还是第一次在人群中呈现出这一模样。
这一慌乱、惊恐、急躁、愤怒的模样。
他顶着雨跑上楼梯，又转入二楼的指挥室，以一种跌跌撞撞的方式闯入其中，狼狈至极。
四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两台展示数据的电脑，桌面上乱中有序地铺着地图和各方信件、智库意见等等。
“砰”地一声，四位老人的目光都被闯入的詹姆斯吸引。
其中一位率先对着大口喘气的詹姆斯发问了：“詹姆斯？四号、五号、六号已经共同护送‘苹果’出发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詹姆斯双手支在膝盖上，艰难地抬起头，调整着呼吸。
四位老人静静地等待着。
“长官……”詹姆斯和着冷风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他表情很是难看。
他挣扎着说出那句话，那句他没敢在小队众人面前说出的话。
“……地中海，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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