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耳聋又半瞎，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些废话！”
袁冲在他面前总是很放松。
至少老道没压力给他，偶尔还有点吃的可以分享。
老道的身材瘦削仿佛是长在地上的几节古竹，脸上满布岁月刻痕，两眼浑浊，世界色彩对他已失去了意义，耳朵也几乎成了摆设。
老道最喜欢做的就是盘坐那张破旧竹垫，仿佛一尊泥塑。
袁冲扳了半块烧饼很快吃完，另半只他可不能吃，这是老道的午饭。
“走了，记得下次多问人家要一个饼！你也不想想这里有两张嘴啦！”
老道喉头发出一阵咕噜，
“傻傻傻！声声声！他思你，踏活你村，”
“说什么呐？”
袁冲停下开门的手。
老道却不再搭理他，袁冲也就下山去了。
袁冲是那种在人群中不易被注意到的初中生，他没特别显眼的地方。
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心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还有点忧郁。
他总喜欢沉浸在自己世界，也似乎承载着一颗年轻心灵不堪重负的秘密。
他的发型是最普通不过的学生头，有些凌乱却还干净和那身衣着一样。
即便走路时也带着轻微的迟疑，仿佛每一步都在小心避免打扰到这颗星球的其他生物。
课堂上，他并不多言，每当他望向窗外，而你的角度恰好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从那双眼眸里看到不同的世界。
他身后的破落道馆，是一个早已被世人忘记的角落，如今成了他的避风港。
铁老道就像是山中不知从何飘来的幽灵，平时靠着种菜过活，有时也去更深处采药用以交换一些口粮。
父母从不准他到深山来，又用各种理由吓唬他，老林确实有野兽出没，但自从他发现了这破道馆，尽管老头不爱说话还让他背什么道德经，袁冲还是喜欢上了这里。
仿佛有磁铁般吸引着他这块铁。
废铁。
他是块废铁，废物，说的话也是废话，这是多数同学一致公认的结果，除了萧羽云，一想起她袁冲眼前就会亮起一道婀娜身形，那双灵动的眼眸，接着他心底便卷起莫名的激荡。
“废物怎配得上校花？这太笑话了！”邵小宝会这样评价，他是戴浩的一条忠实猛犬。
如果袁冲不承认，那邵小宝就会立刻证明给他看。
通常在十多分钟后，邵小宝就会骑在半边脸埋在尘土里的那人身上得意地宣布这个事实，周围总会响起如期的欢悦，好像是他们打赢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似的。
这时候的袁冲会封闭所有的感官，假装自己就是根木桩。
“好了同学们别闹了！~”
同时伴着的桌椅不堪重负吱嘎声代表着班主任张翠的到来，每次袁冲被证明时她也总是像正义般羞羞涩涩姗姗来迟，她知道袁冲不会赢，亲戚家孩子邵小宝更不会输。
前面的山道渐渐收窄，每次到这里他就会放慢脚步，两边湍急的山泉发出烦人声响，它们最终会跃入陡峭山崖形成几道笔直瀑布。
袁冲喜欢在那里抛下枝干然后一路跟随，最后看它们一根根摔下深谷。
如果化为大鹏，他就会遨游天地，这时候他就会看看自己的双手，叹口气，它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化作翅膀了。
越接近学校他的心情就越低落。
邵小宝还是一个时常会遇到的同路人，这让他不得不忍着吃了苍蝇的心情加快脚步。
今天上学尚早，他得赶在邵小宝前面才不至于遇到烂人。
天气阴郁，薄雾笼罩着蜿蜒土路。
忽然不远处出现一道灰影，袁冲一惊，真是冤家路窄！
仔细辨别后才放下心，原来是铁老道。
袁冲没想到老道居然跑自己前面去了，他在干什么？袁冲紧走几步想问个明白，
“喂，铁老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要下山去吗？”
这次老道似乎听到了，他抬起满是褶皱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也不说话，身形却在来回移动。
“咦？你在做什么？”
袁冲很讶异，继续往前。
老道最后用脚跺了跺地，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旋身离开，身影很快融合到雾里。
袁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往老道脚下看去，地面也看不太清只觉得变平了些。
“铁老道！”
他走上前想问个清楚，不料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勉强稳住身形，这才小心翼翼地淌了过去。
回头蹲下一看路过地面已成了极易滑倒的平面，不是老道提醒他就完了。
铁老道？
“妹妹你坐桥头啦！哥哥我岸上坐啦！恩恩爱爱我们荡悠悠喽！”
山涧后传来狼嚎似的歌，是邵小宝。
他的嘴有些斜，吐字不清却喜欢唱个不休。
袁冲浑身一凛，老道想做什么他已经了然，他不及多想不由自主赶紧快走，在一棵大树后藏起自己。
邵小宝心情不错。
坏人喜欢将自己快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上，每天的日子都挺滋润的~袁冲恨恨地想，旋即又想到这个恶人将死无葬身之地便觉舒爽至极，却又觉过于残忍。
铁老道为何要帮他杀人？
这不是谋杀吗？
没想到整日修行打坐的老道长会对一个初中生下狠手，尽管这家伙是恶人。
为民除害也罪不至此啊！
袁冲越想越不对，该不该去提醒对方？
不提醒邵小宝绝对会摔下去，这条山涧有一两米水深，满布圆石，没外人助力很难爬出来，在袁冲记忆里至少有好几人掉下去，被水冲击着最后摔死在几百米外的崖下。
“浪里个浪，浪里个浪！”
邵小宝又换了一首歌，唱得流里流气，歌声渐近。
这边袁冲越发焦躁，管我屁事啊~！又不是我干得！
他平时这么欺负我，班主任不管，老天不管谁都不管，我还管他死活？
于是他放松了些，只是脚似乎定住一般迈不开去。
他想看到邵小宝落水后摔死？
“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吗？”一个欢快的声音这样说。
“不，这样你就成了同案犯~！”第二个声音马上反驳。
“不是的，他留下来不是看邵小宝摔死，而是在犹豫要不要帮。”第三个声音出来了。
“袁冲你真是废物~他这么欺负你你还救他，还是男人吗？一点血气都没有！”第四个声音很愤慨。
第二个声音抗声辩道，“再怎么说邵小宝也是一个人一条命！见死不救你不是人！”
“他会提醒的！我相信袁冲！”第三个声音。
“救了他让他继续骑在自己身上吗？邵小宝是什么样的恶棍你不知道吗？被他欺负过的人还少吗？你不是自虐狂，神经病自虐狂才救他！”
这是第四个声音。
是啊，歪嘴王一向以混蛋著称，他出了事至少解放了十多个人。
袁冲脑子里搅成一锅粥。
“啊！呀！妈呀！”
袁冲一激灵，歪嘴王欢快的歌声顷刻间化为呼救，在袁冲听来是如此悦耳。
你也有这天啊！活该啊！
“救命！”
声音含混不清，邵小宝努力想稳住自己却被呛了几大口水。
死去吧！袁冲差点喊出声。
理智阻止了他。
“杀杀杀！生生生！他死你亡，他活你存，”
他的脑际猛然响起临走时老道的咕噜声，好像意思是这样。
他死你亡，他活你存？
为什么这么说？他死于我何干？
“救命啊！”
邵小宝的断续求救声又向他这里移动了些距离，水流裹挟着他往死亡线上前行。
又不是我干的！
袁冲想一走了之，却依然迈不开步。
世上少了一个将来的恶人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忽然看到地上横亘着一根手腕粗的枝干，如果扔下去就有可能阻隔在河里让他抓住得救，显然是老道特意留下的。
对铁老道平日的那些怪异行为袁冲早已熟视无睹，如今他留下这根树枝是让自己做个生死选择题吗？
一时间袁冲对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个生死判官这事实在始料未及。
这道选择题实在是太复杂。
太难做了~！
一念定人生死。
“救~命！呜呜~”
呼救声又一次淹没在水里。
“他死你亡，他活你存，”
是杀还是生？
唉，算了。
生死有命吧！歪嘴王，你如果日后能做好人的话你就能救出自己，我尽力而为吧！
袁冲一咬牙将这根枝干推了下去，转身离开。
他提心吊胆的过了半天，到中午才听人说邵小宝出事了。
他昏迷不醒被送医院急救，袁冲一颗悬吊的心始终没落下。
他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铁老道如往常一般盘坐在破旧的布垫上，双手轻放于膝，背挺得笔直，脸上似乎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袁冲感觉某种不可名状的压力，他坐下想张口问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不大的道馆安静如斯，偶尔的鸟鸣传来，袁冲想起现在得赶回家烧饭了不然要被父亲责骂。
临走前他终于问出一句话，“道长，嗯，是你把树干放到那里吗？”
得不到任何回答。
半聋老道也许听不到他的声音，也许根本不想说话，他不知道哪种原因比较好。
“杀杀杀！生生生！他死你亡，他活你存，”
袁冲复述着老道长的话，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怒意。
“这句话也是一句废话！”
他一扭身走了。
又过几天，好消息传来邵小宝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坏消息是他成了个时而清醒时而痴傻的半傻。
袁冲有些郁闷，他确实是救了邵小宝，可对方如今似乎生不如死。
袁冲记起自己对邵小宝发过的誓，日后能做好人就能救出他自己。
这下他就不知道邵小宝将来到底成为什么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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