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七度的夜晚。
我站在烂尾楼最顶层的天台边缘，如临深渊。
在深渊之上，夜幕之下。
在大楼的最凸出的地方，还坐着一个人。
冰冷的月光被冻的瑟瑟发抖，但当穿过高空呼啸的寒风，落在陈平安那枯瘦如柴的身上的时候。
一瞬间就变得安静了下来。
安静中仿佛还多了几分温柔。
此刻，温柔的月光，已从他黝黑粗糙的脸上轻轻滑落，掉进了右手中紧紧抓着的酒瓶子里。
紧接着，他猛地一抬手，将这盛满温柔月光的酒，一口闷了。
除了酒，他的另一只手里还夹着烟。
酒是茅台酒，烟是中华烟。
本来在陈平安看来，这两样都是难得的好东西。绝不是像他这样的卑微到尘埃里的人，能享用得起的。
可现在，当这所谓的好东西，真的从他那皲裂干涩的嘴唇，进入身体的时候。
他瞬间就改变了这个看法。
“他妈的！这烟真难抽！还有这酒，他么的比尿都难喝！”
咳···咳咳……
陈平安被呛的面红耳赤，眼眶泪水直往外冒。
一通抱怨，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同时剧烈的咳嗽已经快让他说不出话来了。看他那撕心裂肺的样子，感觉好像随时都会把心肝脾肺肾从肚子里给咳出来一样。
那冰冷的脸色在温柔的月光辉映下，愈发显得苍白。
有那么一秒钟，我仿佛看见陈平安那惨白的嘴角突然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但随着他手臂衣袖轻轻一抹，便再也看不到了。
“我靠！伙计。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他娘的，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你确定你给我买的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陈平安苟延残喘似得回头望着我，呼吸显得有些吃力。
“老陈。你别不知好歹，这可都是真家伙。虽说我手头平时还算宽裕，可是一箱茅台和一条华子，还是将我可怜的积蓄花的干干净净了！你要在敢说半个假字！信不信我立刻把你一脚从这里踹下去？”
“不用你踹！等我把烟抽完，酒喝完！我会自己跳下去的。”
“这么高……你……你真敢跳？”
“高吗？呵呵……”
陈平安嘴角微微扬起。突然从远处的天台边缘站了起来，用一只脚向着前方漆黑的深渊伸了出去。他的这个姿势，只要重心稍微前倾，整个人真的会掉下去的。
又或者，只要此刻呼啸的寒风在稍微凛冽一些，他都会被吹下去的。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紧张的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陈平安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云淡风轻，可我却早已经感到毛骨悚然。
“喂！老陈！你······你疯了吗？快点回来！”
“我没疯！我现在清醒得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你觉得这深渊很恐怖吗？”
陈平安的嘴唇突然僵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片刻后。才又接着说道：
“那只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深渊。真正的深渊，他不只是深，他还有泥潭，还有漩涡，还有浮力！他会让你永远掉不下去，但也永远爬不出来。他会让你一直处在压抑，窒息，恐惧，绝望和痛苦之中，直到把你煎熬折磨······到死为止。而我现在，就正深处这样的泥渊之中！”
“疯了！疯了！你绝对是疯了！”
“不过现在，我已经找到摆脱这种恐怖泥渊的方法了。”
“什么方法？”
“很简单！只要我从这里跳下去。不管我心里的那个泥渊有多么的令我痛苦，绝望，恐怖和窒息，我都会彻底解脱的。”
“我可算是听明白了！你是打算自杀！”
“没错。我的确是不想活了。活着太痛苦。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陈平安的语气格外决绝，脸色异常坚定。但当他深邃的目光再一次转回到我的身上，冰冷的脸色旋即又柔和了下来。
“小伙子！谢谢你的酒。”
“奥，对了。还有你的烟。我知道这些东西都不便宜。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一定还你！”
“谢什么？不就是千把块钱的事儿嘛。更何况那天要不是你救我一条命。恐怕现在我早就已经去阎王爷哪儿报道去了。”
我发自肺腑的说道。
毕竟在我看来。钱本来就是身外之物而已，没了再挣就是！
实在挣不到，那就厚着脸皮，去管我那杀天刀的爹妈去要。
反正他们的钱，我不要白不要。
我家里虽然算不上特别富裕。但不是我吹牛逼，从小到大我唯一不缺的就是零花钱。
当别的小孩还在玩变形金刚卡片的时候，我已经开上电控小奔驰，开始满大街飙车了。
当别的小孩都还在走路，或者坐电瓶车上学，饱受着风吹日晒、寒冬酷暑折磨的时候。
我已经在为放学的时候，到底是坐老爸的奔驰回家，还是坐老妈的保时捷回家而发愁了。
所以几千块钱，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是真的不会放在心上。
可陈平安这家伙，貌似真的打算从这摩天大楼顶上跳下去，这我可必须得放在心上。
否则要是真的让他在我的面前自杀了！那我岂不是要成了杀人凶手了？况且，上个月15号，我和同事一起来这工地上采风，采访调查这个已停工的，拖欠农民工工资的烂尾楼工程，差点儿被高空掉落的一块砖头砸中脑袋，险些当场毙命。
关键时刻，还是这陈平安及时从一旁冲出来，把我拉到一边，才救了我一命。
单是冲着这份恩情，我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从这里跳下去啊！
可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又能做些什么呢？
陈平安看上去是那样的视死如归，毅然决绝。从他的眼神中，我感觉不到他对这个世界还存有一丝半点的留恋。
“我走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没有什么朋友！能在临死之前，认识你这个朋友。我想大概也是老天爷觉得我太过孤独，实在是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所以我很欣慰！也很感激！”
“本来我觉得，我应该祝福一下你的，但我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所以还是就此别过吧！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陈平安的嘴角再一次微微扬起，然后冲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这笑容像是春天盛开在山谷里的满山遍野的桃花。
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我整个人便仿佛从寒洌彻骨的冬天，被拉回到了一个山花盛开，春风和煦，阳光温婉的世界。
我从没见过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温暖又灿烂的笑容。
从这清澈的笑容里，我仿佛能够真切的感受到，那是一种脱下了繁重的枷锁，褪去了肩上的负担后，真正拥有自己，主宰生命的快乐。
从这释然的笑容里，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恐惧、害怕、痛苦，还有绝望。
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陈平安那义无反顾的奔赴的眼神。
他的臂膀是伸开的。
他到底是在拥抱什么呢？难道是在拥抱死亡？
我想应该是的，毕竟此时此刻，死亡和他已然近在咫尺，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等一下！老陈，你他娘的，就算是想死！也得先把我的酒喝完在死吧！我辛辛苦苦，破费了这么多给你买来！你就喝了一瓶，也太不把我当人看了吧！”
就在陈平安身体前倾，另一只脚也将迈入深渊的时候。我急忙提起嗓子，破口大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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