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阕」
荧惑妖氛黯星彩，寒鸦惊徘徊；
离人啼血空相待，羯鼓响苍苔；
狼烟起处，生灵倒悬，征骨鸣哀；
怅然独啸，飘寓南渡，遗恨填海；
凭高目断，昔往今来，青山不改。
「下阙」
剑指牛斗气慷慨，风云壮襟怀；
胡骑控弦掀尘埃，北邙荡雄才；
寇焰烈时，河洛腥膻，兴衰成败；
渔樵高歌，梦里黄粱，是非黑白；
携酒阑干，豪杰安在？废冢荒台。
“荧惑守心，黄龙已死；太白蚀昴，赤帝退位。紫微东移，火居娄宿；旄头南侵，木入秦川。辅真兄，星图所示，未必成真。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你又何必如此悲观？”历阳道士陈训问道。
只见他头挽通天道髻，手握拂尘，身背一口七星宝剑。两缕垂胸的白须搭配着消瘦的脸庞，参透世事的双眼镶嵌在鼻梁高耸的两端，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狼山之巅，朔风凛冽。时值晦月，星野灿烂。
“自古至今，风角望气者多矣，应验者几何？此皆因不识天道，故随意曲解以媚迎，妄图掩袖以谗吻。各家所执之邪说，众人所著之异见，非直毫厘之差，盖失千里之谬也。道元兄，吾占验星盘：弧矢九星欺主，天狼五鬼备盗。自今而后，天下当有三百年之乱局。九州鼎沸，横尸相枕，饿殍遍地，皆因六镇祸乱而起。中原震荡，纲常崩坏，蝼蚁何逃？奈何只苦我黎民百姓……”天师道总教寇谦之答道。
年近耄耋的他仍是一副精华内蕴、风神俊朗的妆容。五绺长须，身材高颀。给世人一种说不出的飘逸洒脱和孤傲不群，仿似位列仙班的羽客。
他已多年不理教内俗务，只因夜观天象，偶然察觉天场中雍、幽二州分野异常。
故不辞辛劳，从燕语莺声的洛阳繁华地，来到这风刀霜剑的苦寒边疆——阴山六镇。
携友北行，以佐迷津；登高推演，以证真伪。
狼山为阴山余脉。不仅是阻挡柔然南侵的天然屏障，依山绵延的绝境长城雄视草原，气吞塞北，更是固守着一个礼仪之邦的最后底气……
“王气北聚，龙兴之地”这句谶语在寇谦之的脑中闪过。他目光凝望着茫茫草原上朦胧的六个光点，犹如迸裂的花火燃烧在夜幕之上。
营垒森严，灯火阑珊。战马嘶鸣，鼓角相闻。
“舆榇衔璧，青盖侑酒；胡笳蔽野，新亭对泣。八王擅权，积怨满于山川；南风祸国，嚎哭恸于天地。匹夫之怒，揭竿成虎；替天行道，中原逐鹿。真豪客方能扫天下，非雄才无以定乾坤。辅真兄，治乱皆势，分合有定；华夷之防，未免窠臼。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权柄岂可授之一二人？英雄当不拘一格，以天罡地煞之数降临，方能廓清寰宇，济困苍生。你我预知天机，不妨善观其势而利导之。燃骨作薪，举火燎原，哈哈……”陈训舞动手中拂尘，虚指着山下六镇，坦然作答。
“时无英雄，奈何使竖子成名……”寇谦之慨然答道。
谈兴渐微，意兴已尽。二人转身，飘然离去。
一声疏解心中块垒的长啸在狼山之巅响起，其声高亢，犹如龙鸣，金石余音刺破云霄。
约莫在半山腰处，一声低回婉转的凤鸣也在山谷中唱和起来。
萧韶合奏，龙凤齐鸣；抑扬嘹亮；林谷传响。
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这六只蜷缩的草原困兽此时正安详地酣睡着，做着天下太平的美梦……
岁冬无雪，柔然大旱，牛羊饿死十万余头。成群的食腐秃鹫低空盘旋着，瘟疫便在祁连山北麓的草原上肆虐起来……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必重来。漫天的飞蝗乌云般接踵而至，这对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塞下兽鸟尽，狩猎无所得。孤悬塞外的武川镇，犹如一座死城。
“匈奴郁久闾伏图可汗率十万铁骑东侵”的消息不胫而走，镇内守备人心惶惶……
临近晌午，武川镇外的官道上，骠骑将军窦冲率领五百余名手持白虎幡的羽林卫押解着数万名囚犯逶迤而来。
白虎幡作为军队主战的军旗，昭示着“决战到底”的信号。与之相对，驺虞幡则释放的是“和谈罢兵”的信号。
作为阴山六镇兵员的重要补充。这些囚犯的到来，无疑让这个抵御柔然入侵的军事重镇瞬间产生了起死回生的幻觉。
查验完虎符印信之后。窦冲作为武川镇的最高指挥官，他心里清楚：算上镇内的五万常备军，再加上这些没有任何战争经验的两万囚犯。想要在平坦的草原上，抵挡来去如风的十万柔然骑兵，无异于痴人说梦。
狩猎焚林，杀鸡取卵；获渔竭泽，饮鸩止渴。
由于常年的战争消耗，兵源趋于枯竭。苻秦朝廷捉襟见肘，只能依靠军情的缓急和兵势的强弱来临时征调镇守将领。
今年三十八岁的他体型匀称，身段高且修长，鼻管挺直，唇上蓄胡，发浓须密，一身裁剪合度的武士服，充满王族贵胄的气度。那双畏光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透露出内心残忍好杀、冷酷无情的本性。
窦冲嘴里一阵苦涩。仕途刚有起色，却碰上柔然这个硬茬。
木根山一战成名，窦冲被举荐到武川镇。
当时的战况是：四战之地鲜卑拓跋部，强敌环伺。北有贺兰部、南有独孤部、东有宇文部、西有匈奴铁弗部，阴山以北还有柔然部和敕勒部虎视眈眈。自从左贤王刘卫辰起兵反叛后，周边部族一看有利可图，纷纷起兵，都想趁乱分一杯羹。代国狼主拓跋什翼犍集结八万精锐死战不退，侥幸让世子拓跋珪率领的三万部族从狮子岭逃出生天。这让苻秦天王分化瓦解的全歼计策落空，在龙骧将军张蚝和苻洛的两军夹击下，拓跋什翼犍最终寡不敌众。慌不择路溃散之时，这才让窦冲的伏兵捡了一个大便宜……
此时，他正站在瞭望台上远眺，沃野镇方向燃起的狼烟直冲云霄……
弓弩檑石，绊马陷坑；坚壁清野，塞河护城。
这个因边境战争设立的军事堡垒。如果在军粮充足，守军训练有素的情况下，跟其他五镇互为犄角，勉强能做到里应外合，攻守兼备。
但此刻却是军心浮动，内忧外患。窦冲的马鞭抽断了好几根，杀了几十个逃兵，才勉强把镇内守军的情绪稳定下来。
一脸茫然的囚犯们颤抖着拿起武器被驱赶到镇内各部曲，被迫成为这架战争机器上的零件。
镇上的守军对于这种场景司空见惯，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以这种方式融入进来……
镇守边塞的士兵有两种身份：府兵和募兵。
府兵作为镇守将领的私人武装，兵员全部来自部曲内的宗室子弟。他们除了免费获得弓刀、战马，其他作战装备也均由朝廷供给。府兵本人免除赋役之外，从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也会较其他人多一些。
募兵则是朝廷根据边关军事强行征调。齐民为兵，三丁抽一；什伍连坐，兵民合体。兵员多以各地闲散游民、无地农民为主，更有迁配为兵的死刑囚徒及其家属。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募兵需要自己解决武器和粮食，战场立功后，全家才能免去徭役赋税，并且赐给土地、房屋。
镇内的一大片空地上，临时搭建的行刑台已经矗立起来。
急促的足音由远而近，参将王统禀报：“将军，斥候回报，沃野镇已经失守。柔然骑兵的前锋部队自西南方向奔袭而来，约有两天路程。从荡起的烟尘判断，人数大约在三千以内。根据敌人的行军速度可以确定，他们以轻骑兵为主，没有携带粮秣辎重和攻城器械。”
“嗯，擂响战鼓，燃放狼烟。加派轻骑，去四镇寻求援兵。”窦冲立马忙碌起来，边走边说：“我们身处平原之地，利攻不利守。趁着敌人兵疲马乏之际，由我率领五百羽林卫跟敌人的骑兵对冲，杀一杀他们的锐气。你跟车骑校尉毛兴分别率领两千骑兵埋伏在侧翼，等我把他们骑兵阵脚打乱后，你们和镇内的李辨、杨壁率领的五千步兵，同时冲出来接应我们。我要让他们立足未稳，先死一半……”
“遵命”王统领命后离去，迎面碰上镇内守备李辨。
“临战杀降，嗜杀不祥。迎敌之际，擅杀降将。窦将军请三思……”李辨神色慌乱，急忙谏言道。
窦冲狞笑着说道：“攘外必先安内。代国新灭，其他草原部族都在阳奉阴违。如不杀他祭旗，震慑群小，难免落得我苻秦企图吞并鲜卑索头部的口实，势必遭到周边部族的反噬。届时阴山六镇军情更加如烈火烹油，你我项上人头难保……”
“可否假意笼络，戴罪立功，借其威名震慑柔然？共度难关后再……”李辨单掌下切，低声道。
窦冲有苦难言，毅然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如再非议，便以扰乱军心论处。”
李辨随即沉默，不再赘言。
大战在即，催命符般的鼓声激荡在每个人的耳畔，此时只有鲜血能击退镇内守军的恐惧，唤醒他们内心主导杀戮的野兽。
二人站在刑场外的高台处，处刑台已被镇内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嗜血的双眼紧盯着台上等待行刑的代国狼主——拓跋什翼犍。
此人外貌雄伟，身形有若崇山峻岭般威严。脸骨粗横，眼若铜铃。头戴银色箍额，长发披肩。肩膊宽厚，手脚粗壮之极，一副“虎落平阳”的阴鸷狠辣神色，浑身散发着邪异妖魅的气势。
他像一头雄狮被侍卫押解着跪在行刑台上，满身的血污更增骠悍之气。
“将死之人，有何遗言？”随着窦冲远远地一声暴喝，祭旗仪式正式开启。
“成王败寇，夫复何言；引颈就戮，岂不快哉？”拓跋什翼犍昂头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刑场上空顿时变色。漫天的黑云在拓跋什翼犍的头上集结成一个漩涡，狂风卷着枯草吹得骚乱人群急忙后撤躲避，以免殃及池鱼。
几声闷雷裹挟着紫色闪电从云团里排沓而来，在刑场上空炸响。四个身穿金甲的巨大暗影手持武器在黑云里显现，一只巨手从漩涡里伸将出来……
窦冲兔起鹘落，纵身跃上行刑台。
灵骨剑出鞘，剑芒暴涨。一招“长虹贯日”，长剑已抵拓跋什翼犍咽喉处……
漩涡里的巨手顿时停滞，不敢妄动。
“五行相克，销金释厄。弑君者，你我均是巫灵寄宿体。希望阁下能为你的部族着想，奉劝你不要作无谓反抗。”窦冲举剑凛然说道。
拓跋什翼犍看了一眼窦冲手中的灵骨剑，高声喊道：“武曲太岁，神兵归位。感谢四位前来搭救，天意如此，不必强求。劳烦转告拓跋珪：继位弑父，立子杀母。这是我们草原民族的铁律。让他不必自责，背负着耻辱活下去。正如那人所言，如果我的死，能点燃一个新时代的烽火。我当含笑九泉，虽死无憾……”
随即挺起胸膛，高声吟唱：
暗夜将至，守望于斯；
朝发乌桓，暮宿东夷。
骏马风蹄，雄鹰云翼；
仰赖长生，六畜蕃息。
阴山冰狼，浑夕肥遗；
饮我膏血，食我躯体。
恒自护卫，生死如一；
今夜如此，夜夜如是。
拓跋什翼犍一曲唱罢，从容赴死。黑云里传来一声悲鸣，转瞬即逝。
西门外，石板街，麒麟阁。
临街的二楼窗边，站着一位头戴突骑帽的锦服大汉，不时地往刑场观望。
此人年纪约在三十岁左右。方面阔耳，气度不凡。黝黑的面庞搭配着微微的高原红，一圈的络腮胡须修剪合度。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尤其给人印象深刻。
常年的迎来送往使其嘴角时刻上扬，始终给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飞廉盟四十九处情报机构，均以各地开设的麒麟阁作为联络点。
这在江湖上并不是秘密，佣兵武装的侠客团和五胡十六国的军报也需借助飞廉盟豢养的飞鸽们来传递遥远的信息。
念君客游思断肠，君何淹留寄他方？
当然，也包括那些专门来麒麟阁锦书传情、尺素寄心的漂泊客。
根据千秋城总舵主谢安的飞鸽传书，掌柜戴洋努力思索着最新情报背后各方势力隐藏的真实意图，以便判定飞廉盟日后的行动方向。
“鲜卑拓跋部代国狼主拓跋什翼犍兵败国灭，押往武川镇处斩……”
“柔然大旱，匈奴郁久闾伏图可汗欲率十万铁骑劫掠云州……”
“匈奴大单于刘渊驾崩，其子刘聪篡位自立。青、徐二州王弥，魏郡汲桑、石勒，鲜卑部陆逐延，氐族酋长单征等部军心动摇，伺机反叛……”
“鲜卑拓跋珪为报父仇，亲率三万铁骑陈兵参合陂，逼迫燕国天王慕容垂交出叛降的匈奴左贤王刘卫辰……”
“二小姐易容北游，杳无音信。家母甚念，寻见告之，乞望速归……”
戴洋一阵苦笑道：“这位盟主家二千金的性格谁不知晓？她想让你找到，你怎么都能找到。一旦她不想让你找到，你就算搜遍海内，掘地三尺也休想找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戴洋幼年时，以孤儿身份被飞廉盟收养后，深得盟主谢安的青睐。作为“捕风使”的他执掌分舵后，拥有依照事态的严重程度来独立处理情报的权力。
麒麟阁的后院，马厩旁边分列两排的鸟笼中。几只戴盔鸽脚上的指环桶内，被塞上来自武川镇的最新情报，饲养者依次放飞……
许多年之后，面对五胡十国的兵临城下，草原民族终于回想起：曾经一度被他们奴役的恐怖，还有那份被驱赶于荒漠戈壁的耻辱……
拓跋什翼犍兵败被杀的消息，就像野火般在阴山六镇的草原上蔓延。绝境长城以北的草原部落纷纷举兵，雍州、并州、幽州、凉州、秦州、青州、徐州也相继发生叛乱。
至此，异族蜂起，群雄争霸的时代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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