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五月中旬,阳光炽热,时令由春入夏,歇斯底里的蝉噪将洛阳太学里本就不响的读书声都掩盖了下去。
曹敬胸中生出一抹烦躁,或许是受到周围郁郁寡欢的太学生的感染,也可能是为不久之后,自己就要人头落地而难过。
他跪坐在书案后,无心听助教讲学,以手肘撑住下颌,扭头望向窗外的朗朗晴天,心中的那抹烦躁却并未随之消散。
上个月,曹敬刚来到这个被后世称之为完成大一统没多久就走向灭亡的朝代,短短的数十天,他只来得及搞清楚两件事。
其一,这是历史上八王之乱的前夕,晋武帝司马炎死了,太子司马衷继位,改国号永熙,然而掌权者却不是新帝,乃当朝太傅杨骏。
其二,自己居然是曹操的后人,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但也可自称太祖曾孙。家里父母早逝,最亲的人便是二叔与婶婶,以及两个尚在髫龄的堂弟堂妹,二叔是太傅府属吏,大领导便是顾命大臣杨骏。
朝堂有“自己人”掌权,这本该是件好事,常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朝中的掌权人是杨氏,曹家作为杨氏属官,今后兴许也能成为权贵,跟着享受荣华富贵。
但曹敬也深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他就是为这事而忧心,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荣华富贵等他享用,因为太傅杨骏活不到明年夏天!
且杨氏被诛三族,同党亦受之牵连,全部入狱!
而二叔是杨氏党派,曹家同样逃脱不得!
他对杨骏无感,对后来杀了杨骏的皇后贾南风也没好感,若是顺应历史的车轮滚下去,曹敬同样见不到明年夏天的太阳。
可偏偏就穿越到了这个最坏的时代....曹敬盯着晴空上飘过的云,兀自叹了口气。
前世他只是个平凡的打工人,一家子都需要他每天起早贪黑来养活,谁曾想某次加班加到猝死,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世界。
曹敬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有穿越之初的激奋,又有得知命不久矣的伤感,他甚至想过干脆带二叔婶婶远离洛阳,至于去哪,东海郡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作为八王之乱的最终获利者,东海王司马越最后掌了大权,即便后来依然亡了国,可还有数十年的时间可以苟活,未必不会出现其他变化。毕竟,世事难料。
不过想得容易,一来二叔婶婶必不会轻易放弃此次“加官进爵”的机会。
二来武帝刚死,明面上是天下悲恸,暗地里还不知风起云涌了多少次,此刻洛阳城外说不准比这里还要危险。
其中利弊,曹敬权衡了许久,却迟迟寻不到合理的解决方案。
曹敬如今一十八岁,目前只是个太学生,更没有出仕,很难影响到朝中局势,基本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但除了某些同龄人。
“曹敬...”
曹敬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见到一个鹅蛋脸的古典美人正蹙眉凝视着自己。
此时在学舍里讲学的并非学官,而是他的小女儿诸葛氏。
今日学官似乎去了朝堂,便由他的女儿代之授课。虽是授课,但也就做做样子,反正如今朝中已乱成一团糟,没人会关注这件小事,况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诸葛氏看上去比曹敬面稚一些,大概十六七岁,气质婉约,身段苗条,端的是亭亭玉立,自然引来学舍里不少学生的窥望。
曹敬正心烦意乱,抬头见到诸葛氏故意虎起的严肃小脸,他也不想多事,便端正坐姿,假惺惺的让自己看上去像是认真听讲的模样。
诸葛氏见状,方才满意点头,又盯了曹敬数息,转身自顾自地讲课去了。
曹敬对于儿女情长之事实在无暇顾及,他知道诸葛氏一直关注他的原因,概因曹敬这张脸生的比较俊朗,身材又挺拔,难免会吸引年轻女郎的倾慕,可谓胜似潘安。
好像潘安此时还活着,曹敬寻思着,有机会可以见一见这位古今第一美男,不过他这会也挺老了......
“哼...”
曹敬正在颅内胡思乱想着,一道轻哼从他侧方传来,他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侧方的书案坐着个身穿锦缎华服的青年,曹敬知道这家伙是国子学的弟子,并非太学生,同时是诸葛氏的仰慕者,也是曹敬穿越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麻烦,两人曾经不对付。
所谓国子学,是开国初期由晋武帝设立、与太学并立的高级学府,但只有五品官员的子弟才能进入,自此贵族与下层士人形成了分途教育。
此人反而自降身份来到这里,见他频频看向前方诸葛氏的背影,心之所想一望便知。
曹敬端正坐于书案后方闭目养神,却闻侧方青年露出一抹讥笑,声音轻微,仿佛专门说给他听:“....莫以为攀上太傅府,野鸡就能变凤凰了?”
曹敬本就心情烦躁,胸中堵着一口怨气,这话像是点燃了引线,怨气如同潮水般倾泻而出,不由分说,曹敬站起身子走到隔壁书案,不给对方片刻反应,拳头带着劲风轰然砸下。
“啊!!”
一声惨叫在太学府响起,惊得众人纷纷凝望,吓得窗外蝉鸣停息。
诸葛氏连忙回身看去,只见后排书案,出身平阳贾氏、当朝皇后的族弟贾巡此时正躺在那,捂着面门哀嚎。
“姓曹的,汝敢打我!啊——”
“曹敬!汝敢再动我一次试试!啊——”
曹敬的拳头几乎不停,仿佛打上了瘾,拳拳都落在贾巡身上脆弱之处。
贾巡挨了几拳后,捂着牙,脸色铁青地叫嚣着:
“中书侍郎是我阿父,汝胆敢....”
曹敬的拳头再次落下。
“吏部尚书是我表舅....”
曹敬的拳头依然没有停止。
“当今皇后是我族姐....”
曹敬的拳头停在半空,就在贾巡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曹敬终于怕了时,意外的,曹敬下拳的力道更重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压低着嗓音:“皇后是你族姐,原来你姓贾啊,你姓贾是吧?就你姓贾是吧!”
自从惠帝登基,当今皇后贾南风便是曹敬印象里,将来诛杀杨氏三族、导致了八王之乱的罪魁祸首,“妖后”之称,名副其实。
曹敬撸起袖子,将近些天以来胸中的怨愤报复性地发泄而出。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别打了!别打了!女郎快去喊人!快去喊人呀!”旁边有人喊道。
诸葛氏有些发懵,不知如何是好,以往她代课时也未曾出现过如此情形,虽然那个受害者她并不喜欢,甚至感到一丝厌恶,但想到对方的身份毕竟是贾氏子弟,更是皇后族弟,听到身旁有人提醒,诸葛氏幡然醒悟,她目光在曹敬身上打转,心道不能在此出了人命,便急忙朝外跑去。
片刻,人群散开,诸葛氏领着两个贾家的家仆急忙走进学舍,同窗也在这会儿及时拉开了曹敬两人。
贾巡被家仆扶起,脸色铁青,“姓曹的,汝给我等着!别以为这样就完了!”他捂着满口碎牙,放下狠话后逃跑般地离开了太学府。
诸葛氏慢步来到曹敬身边,蹙着眉忧心说着:“君不该打他的,他是...唉.....”
见女郎叹气,曹敬倒是无所谓地放下衣袖,冲她露出一个简单的微笑,恍若方才之事与他无关一般,倒是这几天一直压抑在心中的郁气荡然一空。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当得知自己无力改变一件事时,便会彻底地放纵。
就像一个人小心谨慎地躲避着水坑,一旦某次湿透了鞋,便会无所顾忌地踩进水坑。
适时有股闷热的暖风吹进学舍,曹敬扭头望向窗外,见先前的晴空已被大片乌云笼罩,黑压压的,俨如暴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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