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实验床上的男人露出了扭曲的神情，他双颊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嘴里发出错乱的、逻辑不清的呢喃。他挣动身体，奈何四肢已被实验床上的锁环禁锢，一点都动弹不得。
“还是不行？”“还是不行。”
年轻的黄少骅看着屏幕里男人的反应，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回过头，疲惫的眼睛里布满鲜红的血丝：“老师，排斥反应还是很大，要终止吗？”
他身后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回答：“再等等。”
“可是志愿者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了，再继续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在确定彻底没希望之前我们不能半途而废。”那个被称作老师的人从黄少骅身后走过来，他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皱纹纵横，略带浑浊的双眼没有表情地盯着旁边显示屏上翻滚的数据。
他叫李治恒，今年48岁，是亚非人机研究团队的总负责人，年轻时曾留学欧美，期间还拿过诺贝尔奖，回国后在国家生物科技研究中心工作，可以说是极其权威的专家。他带过的学生基本都成了业界翘楚，黄少骅也有幸跻身其中。虽然他才27岁，资历尚浅，但他天资聪颖、勤奋踏实，所以李治恒破格将他留在了实验团队。
黄少骅沉默了。在全麻的状态下志愿者能有这样的反应，说明能源核已经开始强势地入侵他的大脑，但是免疫排斥反应仍然很强烈，再这样下去，志愿者的大脑很可能会被撕碎。
他偷瞄了一眼他的老师，对方依然没有什么表示，淡定地望着屏幕上挣扎的人。
突然外面有人跑了进来，对李治恒耳语道：“李博士，欧美那边又来催了，他们说……”
李治恒脸色一变：“不是说好明年6月份是最终期限吗？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不合作研究？现在来这一出简直是出尔反尔。”
“搞成这样我们也没办法，上级现在非常头疼，要您给他去个电话。”
李治恒阴沉着脸，径直走了出去。
黄少骅再次扭头看向屏幕，志愿者的脸色开始由红转白，已经到了濒临死亡的地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三考虑后终于打开了通讯器：“实验室请听令……”
伽摩铟摇晃着酒杯，一双冰蓝的人造瞳孔望着坐在桌对面的空羽岚星领导人洛哲。
“整个紫菱星系，你们研究出人机合一技术的速度最快。也只有你们这样有实力的星球才配成为彩魂的左膀右臂。”
洛哲微微一笑：“全是因为贵星赐予的能源核实在好用，我们的研究团队基本没费什么力气。”
伽摩铟没说什么，他垂下眼睛，似乎默认了洛哲的奉承。
洛哲见状笑了笑，低下头呷了一口酒：“这东西味道不错，是贵星特产？”
伽摩铟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们星球从不生产这种刺激性强、用处不大还容易成瘾的东西，不过听说地球人用酒来社交，也就姑且拿来用用。”
洛哲看着杯中半透明的红色液体，微笑的金色双眼里藏着不明的思绪：“啊……地球，离我们空羽岚挺近的。这酒我挺爱喝，看来以后有空得多去地球转转了。”
伽摩铟眯起眼睛：“地球人好像有一句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洛哲笑着摇头，给伽摩铟添上酒：“我只是单纯喜欢喝酒，从不在意喝酒的人为什么醉。”
伽摩铟叩了叩桌子，一道投影射在墙上，显现出一副动态的星际地图。他漠然地扫视着，眼里倒映出黑紫的星河。
“地理位置不错，惦记很久了？”
洛哲抿了抿嘴：“全凭贵星安排。”
“一个地球而已，也不是不能给。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为什么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停止项目？”李治恒愤怒地拍着桌子，质问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响彻整个会议室。同事们纷纷把目光投向黄少骅，一声不吭。
黄少骅直视着老师的眼睛：“在项目明显要失败的情况下，我救下一条生命，不是应该的吗？”
“不观察到最后一刻，我们怎么得出最后的结果？”
“我只是想把损失降到最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因为我们的技术不精进而丧命……”
“你是科学工作者，不是医生！他签了协议的，他是自愿把生命献给人类和科学的！你不让他发挥他最大的作用，让他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和一个意义不明的结果回去，才是对他生命的不负责！”
黄少骅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但又不得不认同老师的说法：“对不起老师，我……”
李治恒摆摆手：“我这里留不住你这么大的天才，你走吧，去欧美那边发展吧。Alice找我挖过你那么多次，你去了待遇肯定会比这边好。”
黄少骅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李治恒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想说些什么来挽回，但自己犯下的错实在是无法弥补，就算留下来也不招人待见。他张着嘴吭哧了半天，最后说了句“抱歉，添麻烦了”，便匆匆走了出去。
李治恒捏了捏眉心，感觉有点站立不稳。最近研究进度受阻，欧美那边一直催促他交出能源核，再加上彩魂的资源赋税太重，上边领导给他的压力太大，他这几天连轴转快累垮了。
李治恒回到值班室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他把外套挂在架子上，扭过头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多出了一个笔记本，他翻开看，笔记本的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着实验数据分析和各种推算猜想，他认出这是黄少骅的笔迹。他叹口气，戴上眼镜，更认真地翻看起来。
翻着翻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改造前的能源核致死的原因主要是它能使生物体内产生有毒物质，而改造后的能源核则失去了这个特性。之前他们用还没有改造过的能源核植入小鼠大脑的时候，年轻小鼠死亡的速度要快于年长的小鼠。而改造后再做这个实验，在总体死亡率大大降低的情况下，年长小鼠的死亡率几乎是年轻小鼠的三倍。这是不是说明生物幼体对能源核的接受能力更强，免疫排斥反应更弱？
之前一味效仿彩魂人的做法，几乎忽略了地球人和彩魂人体质差异的问题。
难道说，应该让一个小孩子来做能源核的宿主吗？
李治恒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眼前幻出了一张灿烂可爱的孩童的笑脸。
女人搂紧怀里的男孩，哭红的双眼无神地望向车窗外。男孩好奇地从母亲身边探出头，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目之所及全是奇特的陌生建筑和来来往往的怪异人群。
男孩有些不安：“妈妈，这是哪里啊？”
女人回答：“瑞含，这里就是外星人的租界，咱们地球人最痛恨的地方。看那些人，就因为他们，我们现在成了奴隶，只能屈居人下。”
名叫瑞含的小男孩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理解“奴隶”一词的含义。他仰起头问：“过了这里，就能见到爸爸了吗？”
他的母亲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道：“是的，爸爸很想你。”
男孩笑了：“爸爸是大英雄，那我就是小英雄，比大英雄还要厉害。”
女人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后背。
孩子，你当然会是英雄，只要你娇嫩的身躯能驾驭那颗洪水猛兽般的魔核，而不是让它把你的大脑撕成碎片。
实验基地的人见到母子俩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尊敬和肃穆的眼光远远地望着他们。无人不知李博士老来得子爱之如命，但没人能阻拦，也没人有资格阻拦。
“你真的想好了？”李治恒的助手张怀生弯下腰摸摸小瑞含的头，问道。
小瑞含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庄重地点点头。那灵气四溢的眉眼和坚定无比的神态，和他那精明且赤诚的父亲如出一辙。
张怀生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里涌起强烈的直觉：这个孩子一定能平安无事地从实验室出来。
三十分钟后，工作人员将闪着微弱淡蓝色光芒的能源核植入到瑞含体内。
仪器上的数据开始变化，整个实验室的人都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能源核在大脑表面徘徊，最终选好了落脚点。它停止了移动，开始慢慢下陷。
与此同时，仪器上翻滚的数据由绿转红，就像刚碾过鲜血一般。控制台上的警报灯刺眼地亮了起来。
又是免疫排斥。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暴露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情。
李治恒埋头分析着数据，身后的大屏幕上映出他儿子痛苦的脸庞。
有人看不下去了：“李博士，排斥反应越来越强了，赶紧终止实验吧。”
李治恒抬了抬头，但没有转身：“继续。”
他发了话，谁也不敢违抗，十几双焦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在实验床上挣扎的九岁男孩。
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能源核缓慢而持续地下陷，最终完全没入大脑。那一瞬间免疫排斥反应达到了顶峰，下一秒又骤降到零。
瑞含停止了挣扎，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涨红的脸色开始恢复。
催命的警报灯熄灭了，大片绿色的光打在李治恒的眼镜上，而镜片后的那张脸，早已泪流满面。
一套完善的智能机械系统在瑞含的体内缓缓分解，在循环系统的作用下前往他的各个体细胞。
人机合一技术，突破成功。
这意味着，地球从此就由低级殖民星转化为高级殖民星，拥有了对周围不发达文明星球的殖民权。
这当然不是洛哲想看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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