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原本只有黑色,直到普罗米修斯点亮第一束火苗。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一角。它在微风中耀动,闪烁,看似孱弱,却能从世界的一端抵达另一端,划破漫无止境的长夜。
火焰传递给下一个火种。无数星星之火填满黑色的缝隙,橘黄色的焰身拼凑出一幅光鲜亮丽的画卷。
利欧。
名为利欧的人,意识正处于画卷之中。他从卷中目睹了文明的进步——八街九陌,灯火通明,欣欣向荣;他还窥见了战争的影子——刀光剑影,烽烟四起,哀鸿遍野。
“利欧…”
有人在呼唤利欧的名字,警告他不要染指人类的战争文化。那些鲜红的记忆会扭曲他的观念。
“利欧·巴雷特先生!”
一记木槌重重叩响了肃穆的大厅,驱赶所有飘飞的思绪。
被叫到全名的利欧这才回过神来。他眼中的火焰熄灭,背后的景色得以重新聚焦。
视野的中央,一位将金黄色头发归拢成髻的男子立于高堂之上。只见他一手执槌,一手捏着一沓文书,正狠狠地盯着心不在焉的利欧。
利欧连忙起身应答。他的余光瞥到周围的人无一不将视线汇集于他。厅内的座位呈阶梯式分布,利欧坐在后方,视野开阔。扎人的视线让他双颊发烫。
高堂上的那名男子重新看向手中的文件,庄严地宣布:
“利欧·巴雷特下议员,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你的《魔法改革案:火和土魔法的部署》在第二次表决会议上最终取得八分之四的总票型,未满足绝对多数的条件,故被上议院予以否决。”
话音刚落,下议院内霎时充满嘈杂声。疑惑,愤懑,讥笑,同情……无数情绪如雨点般打向利欧,让他局促不安。
“肃静!”
男子连续短促地敲击木槌。他俯瞰众人,用视线强调会场的纪律和身份的差距。
今天,来见证这个结果的除了利欧之外,还有许多下议员。她们除了体型与身份以外,大都与那名男子一样,身着棕色的锦衣,长着金黄色的秀发,细嫩的皮肤,如翡翠般碧绿的双眸,还有精灵族共有的尖长耳。
这里是名为“森林妖精”的种族的国度。尽管利欧曾经造访人类社会,被他们的语言冠以“亚人”之称,但在这座永茵之境内,森林妖精只会称呼自己为“人”,并称呼那些没有精灵族特征的黑发短寿人种为“人类”。
利欧目前效力的众议院分为上下两院,是群英荟萃之地。在这里,人们凝聚各自的智慧,企图引领森林妖精的未来。但就在方才,利欧的智慧被上议院否定。他的草案即使赢得下议院超过半数人的支持,也没能让上面那些固执的大人物们彻底改观。
“下一位,迪恩·马卡斯……”
男子继续他的宣告,但利欧已无心听取。
利欧有愧于那些支持他的人,无地自容。他抽身离开气氛压抑的下议院,焦躁感加快了他的步伐。
穿过一段漫长且蜿蜒的通道后,利欧终于见到大自然的光线。他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在人类的观念里,利欧方才所在的众议院并非“建筑”,而是一棵高达三百公尺,粗约莫七十公尺的巨树。它拔地而起,直插云霄,与随处可见的树木判若云泥。巨树上方枝叶丛生,密密麻麻,从地面上看去,仿佛深绿色的积雨云,遮天蔽日。
这座巨树作为森林妖精的政治枢纽,是翠华岭中最为魁梧与长寿的树木,已跨越千年的历史长河,被誉为“千禧树”。其长势过于张扬与贪婪,让方圆几里的土地都黯淡无光,寸木不生。远处的树木虽也高大,但与之相比高下立判。
千禧树盘根错节,有相当一部分树根裸露在外。利欧沿着树根形成的台阶而下,来到湿润平坦的陆地上。
一位精灵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它察觉到利欧的到来,遂转过身,鞠躬行礼。
“辛苦了,利欧大人。”
它不是森林妖精,从严格意义上说甚至连精灵都算不上。它的本体是一只具有女性形态的树精。
树精的形态千变万化,它们选择了最符合森林妖精审美的一种——仿生人。树干化作头颅与胴体,在面部雕刻出人的五官。分出的枝杈塑为四肢,在末端生出指头。纤细的气根被打理成头上的棕色长发。阔叶拼接出它们的衣裳,色彩跟随四季变化。裸露的煞白周皮吹弹可破,让人根本无法相信这是木质结构该有的特征,唯有头顶那对向后突起的犄角完美保留了树杈的形状。
可谓“眉上枝头柳生腰,俪杈柔荑指作梢”。
这些树精由白垩树变化而来,被称为“白垩精灵”。此刻,名为“蕾娜”的白垩精灵正模仿人的声带结构,发出利欧钟爱的声音:
“我收到了乔官的通知,对此次结果深表遗憾。”
蕾娜将抱在怀中的佩刀递出。
“没事,还有机会。”
利欧故作镇定地回答。他接过佩刀,挂在腰上。
两人往阳光照耀的地方走去。
“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利欧犹豫了一会儿。
“总之,先回一趟家,换件衣服吧。”
“好的。”
蕾娜的身体产生急剧的变化。它的后背膨胀,隆起,四肢变得粗壮有力,指头则退化。蕾娜不再直立行走,而是俯下身躯,四肢着地,变成了趾行性动物。
利欧乘上蕾娜的后背,攥紧它的缰藤。
猎豹形态的蕾娜将后足一蹬,载着主人飞驰而去,留下几片落叶在风中摇曳。落叶还没来得及着地,他们已不见踪影。
夜晚,利欧在一片树林中醒来,身穿黑色短衣与长裤。他感觉背上有一股坚实的力量支撑着他,这才察觉自己正倚靠在一棵梧桐树旁。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夏至时节,粉红色的梧桐花点缀枝头,让它与周围千篇一律的橡树格格不入。花瓣铺满地面,由皎洁的月光为它洒下凄凉。
利欧对逐月山上的这棵梧桐树再熟悉不过。它在与肩膀同高的位置上有一道显眼的刻痕,这是利欧留下的标记。
看到这个标记,利欧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知道,只要沉下心来,摒除一切杂念,就能听到山涧的潺潺水声,那是一道呼唤他的声音。
利欧展开右手的手心,掌上浮现出一团耀眼的绿色光芒,照耀四周。他向标记的背后走去。那道声音愈发清晰,连林间的风都将他勾引。
步行两百余米后,利欧来到一条溪水旁。他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涓涓流水上,因为真正呼唤他的不是水声,而是对岸的佳人。
那位佳人身着雪白的长裙,背对他。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于夜色的渲染下美丽、脆弱和虚幻。
即便这样的相遇已经重复过无数次,利欧也很享受其过程与仪式感。
利欧不自觉地向她伸出手,以人类语呼唤其名——沈梦茵。这是唯有人类的语言才能道出的名字,哪怕声音再小,对方也能够听见。
那名女性徐徐转过身来,向利欧展露笑容。
“你来了,利欧。”
沈梦茵同样以人类语回应。她提起裙摆,蹚过溪水,水线仅没过她的脚踝。她没走几步就来到利欧的跟前。
利欧这才看清她的身姿。手肘在连衣长裙的五分袖口中若隐若现,捉襟可见。衣服的领圈宽松,以至于肩膀、锁骨和上背部的曲线都裸露无遗。腰间的缎带,低跟的凉鞋,这些都是利欧喜爱的装扮。不化妆,不箍发,利欧觉得她的容貌倒比年轻时更加精致。
利欧说:“嗯,今天是望日,我带你去看满月。”
沈梦茵抬起头。天上明明没有月亮的踪影,四周的景色却依稀可见。在这里,夜晚的光线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就连溪水都能顾自生辉。
“到哪里去?”她歪着脑袋,用漆黑的双眸仰视利欧。
“山顶。”
逐月山属于自由林区,沈梦茵的这身衣裳不适合在丛林间穿行。俩人沿着溪边的石子路向上,携手并进。绿色的光芒在前方为他们引路。
沈梦茵的每一个步伐都迈得很踏实,稳稳地踩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她足下的凉鞋形同虚设,丝毫没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一旁的利欧更是轻车熟路。生活在山林泽薮的森林妖精早已磨练出绝佳的平衡感。他关心道:
“走得惯吗?”
“还行,我已经适应大山里的生活了。”
“那就好。”
“但我始终受不了蚊虫的叮咬。”沈梦茵甩手驱赶耳边的蚊子,“为什么它们完全不沾你们呢?”
“体质原因吧。专门为你调制的香膏没有用吗?”
“不完全有用。”
“那我得托人再改良一番。”
“拜托了。”
利欧隐约察觉到此番对话似曾相识,无妨。只要与沈梦茵在一起,他甚至觉得走惯了的山路都铺满蜜饯,甘之如饴。
利欧走到前头,将沈梦茵拉上陡坡。对方左手的无名指上佩戴的婚戒隐隐闪烁,与利欧的成对。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去过蕈翎园的迷雾森林吗?”沈梦茵兴致勃勃道。
“当然,怎么了?”
“前些日子,梅拉告诉我,她在那座森林里亲眼目睹了巨大的麋鹿身影。”
“哇哦,有多大?”
“嗯——大概有她家的房子那么大。据梅拉所说,当时的能见度低于五米,就连一旁的槐树树顶都被茫茫雾霭吞噬,失去了参照性。”
“这样啊。”
“只见那麋鹿侧对着她,在苍白的世界中浮现出灰色的魅影。与之相比,人的躯体如沧海一粟。她要仰起头,才能勉强看见鹿角。谁知倏地,麋鹿看向她这边。梅拉告诉我,它的眼眶里散发出幽邃的淡黄色光芒。”
“然后呢?”
“然后,她缓缓地向麋鹿的方向靠近,可没走两步,那魅影就迅速缩小,一溜烟的功夫就遁入虚无了。”
“后来有再看到吗?”
“连半个影子都没有。”
“哈哈。”利欧捧腹,“远大近小,是光线折射出的蜃景。”
“就算是假的也很吓人,我光是想想就冒冷汗了。还好我们之前途经迷雾森林时没有遭遇。”
“这本就是很稀罕的奇遇。你有巨物恐惧症吗?”
“没有吧,我第一次见到千禧树时的感想只有惊叹。”
“那你害怕的莫非是事物毫无根据或预兆地超出你的认知范畴。你想想,比房屋还要大的麋鹿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克服惯性,快速转动自己的脖颈呢。”
“你可别让我再回忆。”沈梦茵猛地摇头,把记忆甩出脑海。
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逐月山的山巅。可天公不作美,用厚实的云层遮住了娇羞的星星和月亮,只展示乌蒙蒙的一片,再用凛冽的夜风把看客打发。
利欧一抬手,方才引路的那团绿色光芒便飘到高处,变得更加闪耀。
“就用它来暂代月光吧。”
“好。”
沈梦茵坐到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利欧来到她的身旁挨着坐下。
此刻,静谧是两人之间最美好的语言。沈梦茵将头倚靠在利欧的肩膀上,静待明月拨开云雾。
遥想当年,利欧初识沈梦茵时,她还是一位脸上沾满煤灰的年轻姑娘。利欧以为她是帮厨的下人,一经打听才知道,她居然是沈家的四妹,还不是妾生的。可利欧尚能与她的三位兄长共进晚餐,她却只能站在一旁端茶倒水。
据利欧了解,与森林妖精不同,人类社会属于父系社会。女子既不能当兵打仗,又不能入仕从政,生来便不如男丁。沈家又是锻兵世家,受到彼时疲于战事的蔺朝朝廷器重,身为贵族更有重男轻女之陋俗。沈梦茵舞不动锤,只得跟着下人干些杂活,久之,便被家族排挤了。
而在森林妖精的观念里,女性反倒比男性更加尊贵,因为前者往往比后者更精通于魔法。相比之下,人类均不擅长魔法,故以肉身的强健程度与生产力来左右其社会地位。
正是因为沈梦茵从利欧的身上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前所未有的尊重,她才会深深地爱上利欧,并跟随丈夫远迁永茵之境吧。
天边透出些许微光,利欧知道月亮要出来了。他向绿色的光芒握住拳头,将其熄灭。
“哇!好大好圆的月亮啊!”
月亮才挤出半截身子,就把天空擦得锃亮。沈梦茵惊起,又是拍手,又是捂嘴,像个孩童一样,眼神充满新奇。
利欧则不为所动。这些风景已经司空见惯,利欧更愿意将目光集中在沈梦茵身上,端详她的一举一动。
白月光倾洒在沈梦茵的脸上,是她今夜最美的妆容。
何夜无月,但沈梦茵应该还是第一次站在逐月山上欣赏这番美景。
人类的一生十分短暂。利欧曾无数次像今天这样,抓住她的手,抓住她的韶华,领她赏尽这个国度的万千风光。面对这些风光,她时而肃然起敬,时而歌舞升平,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兴高采烈,与屡见不鲜的景色浑为一体,使之在利欧的眼中焕然一新。她若久不得平,利欧亦不能平。
只不过,眼前这轮圆月确实非比寻常,比利欧记忆中的要大上两倍,让他不免背脊发凉。如此大的月亮是如何在云层的背后收敛锋芒的。它又是如此圆润,以至于利欧难以在这世间寻到比它还要完美无瑕的事物。
在月光的照耀下,所有星光在它的背后黯然失色。崖底对面的白垩林区可以延绵到视野的尽头。树海在夜风的吹拂下翻起一层层银色的浪花,波光粼粼,沙沙作响。
沈梦茵将手伸向皓月,用指尖感受它的冰凉。月色摄魂捏魄。沈梦茵自言自语道:
“我还隐约记得,即便是这样完美无缺的月亮,也唯有在中秋佳节之下,能让我们沈家欢聚于庭院之中,举杯共饮,暂时忘掉一切繁文缛节。”
明月总能勾起人的思乡情怀。利欧问道:
“想家了吗?”
“是啊。”
“别忘了,你亦是那庭院中的一员。”
“嗯。三位兄长大人也是。他们难得能从冶炼厂中拨冗,团聚在月下。大哥爱吃东坡肉;二哥爱吃麻婆豆腐;三哥爱吃红烧茄子。待我把这些菜肴都端上桌后,他们也招呼我在一旁坐下,吩咐下人端来我最爱的桂花糕……”
沈梦茵的脸庞染上些许忧郁,她逐字逐句地珠数在沈家的记忆。那些记忆宛如细沙,她欲捧之行万里路,奈何细沙从指缝间流出,被遗忘在漫漫沿途之上,留作时间的轨迹。
而在利欧看来,那些记忆对于沈梦茵来说恍若隔世,理应被悠长的岁月滤除一切喜怒哀乐,仅保留历久弥香的缅怀之情。但显然,眼前的年轻爱人并未释怀。
沈梦茵提到:
“可惜这些菜肴在永茵之境无法被烹饪。”
因为明火与杀生为法令所禁止。
“没关系,有机会我亲自为你做桂花糕。”
“嘻嘻。”她转过头,面向利欧,笑靥如花。
“梦茵,你有后悔来到这里吗?”
“嗯?当然没有。在这里,每个人…应该说,每位森林妖精都是平等的。她们把生产任务都托付给了白垩精灵,自己从不为物质生活犯愁。这里就跟诗人所描绘的世外桃源一样,没有一处景色不被奇幻且瑰丽的色彩笼罩。”
“既然如此,你就不应该留念身在沈家的过往。那里虽有幸福的节拍,但不幸的时光才是主旋律。”
沈梦茵垂眉。
“我只是觉得,正因为那段不美好的经历,这里的幸福生活才能被凸显。这样想来,过去的任何事情,都没有被遗忘的理由。”
利欧牵住沈梦茵的手。尽管月色冰凉,那只手依然比他的温暖,这是因为森林妖精的体温远远低于人类。对方继续说道:
“不知道兄长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蔺朝与邻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令兄都是优秀的匠人,曾建功立业,肯定能享尽这世间的荣华富贵。”
“但愿如此。”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利欧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战后,沈梦茵的大哥和二哥被大理院审判为异端教徒。沈家上下锒铛入狱,无一幸免,好在沈梦茵当时已经跟随利欧赴往永茵之境,未遭殃及。
利欧有些惊讶,她竟然不知此事,不过转念一想,对于这个芳龄的她来说,这的确是遥远的未来。
待沈梦茵再次坐下后,利欧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梦茵,你知道吗,森林妖精拒绝了人类的火魔法。”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是一贯如此吗?”
“我想改变这种观念。”
“这样啊。”沈梦茵若有所思,“所以,你想怎么做?”
“我提出了改革的方案,举例说明火焰对于文明进步的意义——特别是在饮食方面。可议会二度拒绝了我的方案。我不想放弃,却很迷茫。”
利欧的语气稍显激动。沈梦茵侧过身,用双手握住他颤抖的五指。
“你应该及时告诉我。”
“对啊...”利欧长叹一口气,将情绪释放出去,但他看向沈梦茵的眼神又被一层阴霾蒙蔽,“现在已经太晚了,不是吗?”
对方没有回答。
“五十年的时间,我自认为已经充分理解了火焰的存在意义,但回到永茵之境后,我发现事实远比我所设想的要复杂。你知道的,我们不像人类那样石居。对于森林来说,火焰是天敌,森林妖精无法趋利避害。”
沈梦茵等待了许久,利欧都没有说下去,她后知后觉地应答:
“我很抱歉,不能给予你有效的建议。”
闻言,利欧低下头。
“她不会这么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利欧猛地抬起头,“梦茵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下,沈梦茵彻底呆滞住了,她的目光充满疑惑。
“真正的梦茵会轻抚我的后背,鼓励我继续跟随意志前行。”
“但是,在她生前,《魔法改革案》还不存在。这份草案是你现在的理想。”——“沈梦茵”如此答道,“她已经无法知道你现在的想法了。”
“对啊。或许,我只是想借这个理想来逃避她已经去世的事实罢了。”
“不是这样的。”
“已经够了。”
利欧站起来,挣脱对方的手。他背过身去,不愿看到对方的模样,继续说道:
“蕾娜,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遵命。”
于是,“沈梦茵”的模样发生改变。她的躯体变得更加高挑和煞白。衣裳熔化并重铸为无数绿叶。乌黑的发丝以若干数量为单位,凝聚成更粗的棕色长发。头顶催生出一对树杈作为犄角,这是白垩精灵的象征。虹膜由黑转褐,耳廓变得尖长,五官所代表的人物不再是沈梦茵,而是蕾娜。
依照利欧的要求,全身上下唯有沈梦茵的音色被蕾娜保留下来。
“非常抱歉,利欧大人,让您在梦境当中清醒过来。”
蕾娜深鞠一躬。它不再使用人类语,转而以精灵语展开对话。
利欧这才转过身,他迅速调整好情绪。
“没关系,这怪不得你。毕竟,你没有真正见到过二十岁出头的梦茵,不明白她在这个年纪的心境。”
“祐从不才,还望主人多加指点。”
“你明知沈家的结局,为何还要提及她的家人?”
“我推断她会触景生情。”
“好吧。不过在话题的结尾,你佯装不知,故意关心起沈家的近况,说明你已经很努力地在扮演当时的她了。”
“不胜荣幸。”
“另外,没有人会在大半夜里穿着长裙登山。”
“这是您最喜爱的打扮。行动上的障碍难不倒我。”
“可这看起来很违和。还有月亮,”利欧指了指天空,“大得太离谱了。我就是看到它,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梦境。”
“抱歉,这是森林妖精给白垩精灵定下的规矩。我们必须在梦境中呈现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以区分它与现实,防止主人们在虚假的世界中迷失自我。”
“好吧。”利欧无奈地摇摇头。
“恕我直言,让各种事物都趋于理想而不出纰漏的情况是无法稳定存在的。即便我营造出了这种情况,您也会隐约察觉到其异样,因为您在潜意识中就否定了它的存在。梦茵大人抵达永茵之境时,已是五十三岁,因此二十岁的她从未出现在这里……”
“我知道,不用你说明。”利欧打断了蕾娜的话语,“反正,是梦总会醒来的,完美一些有什么不好。”
“那,利欧大人对这座梦境还意犹未尽吗?”
“没了,结束吧。”
利欧咬紧牙关,用两个拇指各自按压两侧的太阳穴。
“好。”
随着蕾娜一声令下,目所能及的一切光景支离破碎。它们像是一块一块碎片拼合而成的,如今分崩离析。碎片的形状毫无规律,远处的皓月,近处的山脉,都可能碎成大小相近的片块,彻底颠覆了利欧对于距离的概念,让他觉得自己被关在一幅卷曲成球状的二维画面中。
温度,气味,触感,声音,所及之物全都荡然无存。利欧完全丧失了待在此地的实感,脚下踩着的仿佛只是一张画有地面的薄纸。
脱落的碎片很快化为乌有,在原来的位置留下一块绝对的黑色。这个梦境最终只剩下漆黑一片,空无一物。利欧的意识随之模糊,淡出梦境,最后留下了一个概念
——蜃景。
利欧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橘黄色的天空,以及环抱天空的橡树枝丫。现在是黄昏时分,趁着月亮尚未拉开夜幕,晚霞在天边染出五光十色。
“欢迎回到现实,利欧大人。”
视野的顶端,祐从蕾娜的脸庞探了进来。原来,利欧正枕在它的大腿上。
“噢。”
利欧发出呻吟,他起身。梦的余味残存,在他的脑海中泛起一丝丝苦涩的涟漪,使大脑隐隐作痛。
利欧环顾四周,这个地方并不陌生,是他在梦中诞生的地方。可是,那棵梧桐树绿油油的,丝毫不见花开,反倒是橡树的枝头结满花苞。这也不怪,现在是春分时节,万物复苏,绿意盎然,鸟啼比蝉鸣更加清脆。
白垩精灵独有的精神链接魔法的应用之一,就是蕾娜方才对利欧施展的造梦空间。在梦中,人会忘却现实。他不会质疑此时此刻,自己为何身在此地;不会质疑梦境赋予他的虚伪过去;也不会质疑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唯有当梦的主人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蹊跷,并回忆起现实世界的逻辑之时,梦境才开始坍塌。
随着现实的全部记忆一鼓作气地涌入脑海,方才的梦境被排斥得所剩无几,昙花一现。
利欧来到梧桐树前。那道刻痕还在,只不过累积了一些岁月,被新生的组织掩盖了不少。他拔出腰际的佩刀,用刀刃在刻痕上反复切割,这是不定期的作业。
这把振刀是利欧从蔺朝启程返回永茵之境时,沈家赠予他的饯别礼。刀身以振钢淬炼而成,削铁如泥,百蚀不朽。刃气缠绕着银白色的刀锋,让人不寒而栗。刀柄辅以秘银,剑首镶以德鲁伊之泪石,赋予振刀极佳的魔法适性。
没两下功夫,梧桐树便被添上一抹新伤。利欧倒觉得,是振刀受了委屈。他收刀,弯下腰,拔出脚下谢公屐的后齿,然后向标记的背后走去。蕾娜紧随其后。
利欧不再闲庭信步,同样的路段,他只花两三分钟便抵达了熟悉的小溪。物是人非,小溪的对岸不再有沈梦茵的背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墓碑,赫然立于坟上。
利欧蹚过溪水,来到墓前。
石刻的墓碑被保养得十分妥当,丝毫未见被岁月和流水磨损的痕迹。碑文以人类语写道:“先室沈氏讳梦茵孺人之墓”。附加内容:“生于玄林六三五二年三月/卒于玄林六四二四年十月/享年七十二岁”。墓志铭:“缔结人与森林妖精之亲缘者”。
利欧接过蕾娜递来的花环和桂花糕,将其供奉在沈梦茵的坟墓上。花环上的栀子花是她生平最喜爱的花卉。至于桂花糕,即便在森林妖精的限制下难以量产,利欧还是能凭借自己的本事为生前的妻子还原出它的味道。
利欧说得没错,现在已经太晚了。
人类的寿命是如此短暂。当第一缕白发夹杂在沈梦茵的发间之时,当第一道皱纹浮现在她的脸庞之时,利欧才真切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爱上她。沈梦茵日渐老去,而利欧始终停留在玉树临风的年华,前者的寿命不及利欧的十分之一。
森林妖精的使节团在蔺朝驻留了五十年。五十年的时光,对于森林妖精来说只是白驹过隙,但对人类来说却是沧海桑田。沈梦茵来到永茵之境时,已年过半百。人生七十古来稀,在人类的观念里,她已经算得上老年人了。
所以,利欧从未抓住沈梦茵的韶华。一眨眼的功夫,爱人已是迟暮。当她的故乡传来家族的噩耗时,两人更是悲叹世事的变化无常。好在上天眷顾沈梦茵,让她迈入古稀之年。
沈梦茵寿终正寝后,森林妖精依照人类的丧葬文化,为她在这片自由林区里立起境内唯一一座坟墓,以纪念她为人类和森林妖精的友好关系做出的贡献。只可惜,夫妻两人由于生殖隔离,终生未有子嗣。
看着这座墓碑,利欧不禁忆起,两人曾无数次搭乘白垩精灵的花轿,四处领略永茵之境的生态与文明。那时的他就在想象,沈梦茵若是在最美好的年岁邂逅这些风景,会表现出怎样的反应。可惜,利欧只能沉醉在蕾娜赐予的美梦之中,满足自己的幻想。
“蕾娜。”利欧正在努力挽回梦中发生的细节,他目不转睛地说道,“你说那些风景,无论是逐月山上的月色,还是迷雾森林的蜃景...年轻的梦茵看到它们,真的会产生那样的反应吗?”
“我无法独断。您知道,我也不过是从白垩精灵的公共记忆区块中调取并参考过往的森林妖精们对那些景色的感想,可令正是人类,很难认为她与森林妖精有着相同的情感逻辑,不过...”
“不过什么?”
“恕我僭越,我既然读取过您的记忆,也就知道您想让她产生什么反应。”
记忆的读取也是精神链接魔法的应用之一。
利欧叹了口气。
“这样有什么意义,我还不如让你直接在现实中化身她的模样。既然我预料到了她会作何反应,还有什么新奇可言?”
“在现实中您或许能想到,但在梦境中,我会让您暂时忘掉。”
利欧无言以对。的确,在梦中,他就连沈梦茵已经死去的事实都能遗忘,自然也不会轻易地察觉到梦中的她是虚构之物。
“还在对旧情念念不忘吗?”
——这句话并非从利欧或蕾娜的口中说出。它从天而来,吓得利欧一激灵,以为是上天终于忍俊不禁,开口戏谑他的痴迷。
仔细一想,这道声音并不陌生。利欧抬起头,只见一名男子从天而降,来到利欧的身边。男子身着棕色的锦衣,金色长发于头顶归拢成髻,在森林妖精的形象中独树一帜。
“裘拉大人。”利欧和蕾娜不约而同地低头行礼。
裘拉·莫尔莫格,这位正是今天上午,于下议院的高堂之上,宣读各个草案结果的人。他是司掌外交的上议院八大成员之一。
“得了得了,又不是在众议院,干嘛那么拘谨。”
裘拉用下巴示意利欧的祐从退下。待蕾娜走远后,他才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今天是她的生日?”
“大人明察。”
“都说了别那么谦逊,你就是改不了这性子。”
“不好意思。”
裘拉一边捋着特意留长的胡须,一边说:
“好歹,我们曾同为前往蔺朝的使节团团员。有关沈梦茵的事,我还是略知一二。这碑,还是我主张立的。要知道,森林妖精可没有这种习俗。”
“承蒙您的厚爱。”
裘拉向下看了一眼利欧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道:
“不过,她都已经过世十一年了,你也该放下了。令堂也是如此希望的。”
“可森林妖精就是这样专情的生物,不是吗?”
森林妖精最厌恶的三件事情之一,就是对情感的背叛。虽然终生婚约制已被废止,森林妖精在她一生当中的灵魂伴侣允许不唯一,但制度种下的观念数千年来早已根深蒂固,绝非于一朝一夕间可被拔除之物。这种观念要求森林妖精对她的爱人绝对忠诚,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违者虽不触犯法令,但却跨越了道德的底线,为周遭所不齿。
“那也得因人制宜。”裘拉驳斥道,“沈梦茵是人类,岂能与你的寿限同日而语。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作鳏夫,守候在她墓前?你都快满两百岁了,是时候考虑传宗接代...”
裘拉意识到此番说法有所不妥,便把话憋了回去。
利欧无法传承巴雷特的姓氏,这个姓氏也不该由他传承。
“总之,依照我的阅历,要舍弃一段情感的最佳方法,就是寻觅到下一段情感。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毕竟女性天生慕强,你的样貌还挺受她们欢迎的。”
“我会积极考虑的。”利欧应付道。
“说回正题。”裘拉凑近利欧,“你还不想放弃吧——《魔法改革案》。”
利欧轻轻地点头。
“会上,我肯定是投出同意票了的。”裘拉补充道。
“多谢大人。”
“不过你应该知道,投出反对票的,除了你熟知的那几位上议员以外,还有一位新晋的成员。”
“您是指玛茵·艾尔淑芬?”
“正是。两百年前,凭借刚柔二象性的理论跻身众议院的她,在四年前右迁为上议员了。”
“名副其实,她的实践成果意义非凡。”
利欧深表敬佩。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要说服的对象增添了一名。我跟她好不对付,帮不了你。”
“不劳您费心,我自己会想办法。”
“加油。”裘拉拍了拍利欧的后背,“你还剩最后一次上书该草案的机会。在那之前,多汲取汲取各方的意见,改进改进吧。期待我们同为上议员的那一天。”
说罢,裘拉远离利欧。他原地起跳,却没有落地,而是顺势飞到空中,利用魔法乘风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天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利欧被留在原地,孑然一身,独自思忖今后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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